作者:迟非
叶昀仰头一口酒,有些试探道:“是纸扎的,放在龙船上,可保平安。”
苏溪亭的注意力全在那下了水的龙船上,只回了声“哦”。
叶昀喝着酒想,他的来历或许并不简单。至少,不是一个普通的行走江湖的侠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浑厚悠长的“开船”,一时间,击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苏溪亭眨着眼,伸手扯了一把叶昀的手,他掌心无茧,柔软中透着一点凉,食指中指指尖却有一层薄茧,缀在指尖,触摸之下格外明显。
他扯着叶昀,兴奋道:“开始了。”
叶昀垂下眼,掩住神色,再抬眸时,已然波澜不惊,笑道:“与你赌一把,我猜从左至右第五艘船会摘得彩头。”
苏溪亭惊讶问:“这才开始,你怎么知道那艘会赢?”
“所以赌一把嘛,要是赢了,你为我画幅画,要是我输了,你只管来吃饭。要是我们都输了,那就打平。”叶昀动了动,换了个舒服姿势,“你可以等会儿再选。”
“好啊,赌就赌。”
——
林员外坐在县令身边,高台之上,身后立着两子。
那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四方口,生得倒有几分书生气,蓄着长须,约莫四旬开外,身穿青绸绉长衫,蓝宁稠套裤,内衬蓝卦,足蹬白袜青云鞋。
说这林员外,乃是本地一乡绅,整个梅里镇大半都是林家产业,好些年前使银子买了个员外当,摇身一变成了个外官,只说他曾经考过秀才,后来是因为家中突逢巨变,父母早亡,这才弃文从商,打下了自己的产业。
若是对林员外没甚印象,便说是前些日子卢樟未婚妻之死一案中的凶手林五郎的父亲,林五郎是庶出,案子递走后,没多久就被人拘走了。
县令当时未说什么,一转头就眼巴巴给林员外去了端午节看龙舟的帖子,一方父母官和一方地主豪绅,相互之间总有牵扯,林员外一贯出了名的好脾气,便说着一定到。
赛龙舟结束,县衙里倒是备好了酒席。
林员外止了步:“大人太客气了,我听说近日县里新开了家食肆,味道不错,家中小儿不懂事,吵闹着要去吃,我可是早早就应了,这次就不叨扰大人了。”
县令好一方父母官,却是满脸谄媚:“酒席都备好了,不算叨扰,正想同员外郎一醉方休呢。”
“大人盛情,下次我来做东,请大人一尝好酒。”
话到了这个份上,县令只得应了,看着林员外走远,脸上谄媚一扫而光,袖子狠狠一甩:“什么东西。”
食肆迎来个大人物,卢樟早早跑去后厨通风报信。
叶昀手下动作一顿:“林员外?”
“是啊,带着他家两个小子。”
叶昀想想,只同卢樟道了四个字:“见机行事。”
原以为林员外是因为叶昀多管闲事,害得林家五郎身陷囹圄,此番前来算账。可叶昀等了又等,愣是没等来对方动作,只是那林员外在离开前,让人打包了十来个粽子。
“叶老板好胆识也好手艺,这粽子十分不错,我便多买些带回家给家眷尝尝。”
他说话温和,面上笑得斯文儒雅。
叶昀被这林员外的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脑子里却始终绷着弦,那是一种动物般对危险的直觉。
林员外踏出食肆大门,被一只手拦住,那手中拿着一幅画。
苏溪亭笑得格外纯良:“我瞧阁下气度不凡,实在技痒,便为阁下作画一张,算不得精致,但也望阁下不要嫌弃。”
林员外这些年被奉承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招手让下人接过画,展开一看,寥寥几笔,神色尽显,技艺的确不凡。正要顺手让下人掏银子,却见苏溪亭一摆手。
“好画相赠,亦是缘分,在下分文不收。”
林员外一笑,居然朝苏溪亭拱起了手:“那就,多谢先生赠画。”
说罢,让人把画收下,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苏溪亭站在原地目送,面上的笑浅了几分,街边夜市灯火通明,树影摇晃,在他脸上落下几分诡谲的阴影。
叶昀立在门边,只听苏溪亭突然道:“阎王叫人三更死,未有人能到五更。”
“你说什么?”叶昀皱眉。
苏溪亭转身,手拨弄着叶昀送的长命缕:“这林员外印堂发黑,我瞧着,恐有血光之灾。”
说得神神叨叨,叶昀闻言,朝他看了好几眼:“你说话当心点,被人听见,让你好一顿吃亏。”
苏溪亭耸肩,一派无辜:“家宅不宁,你当他有什么好日子过。”
第16章
天有二鼓,满天星斗,并无月色。
浓云慢慢铺卷开来,深夜里猛然一阵风吹来,惊得守夜的下人一个激灵,分明是夏夜暖风,却生生让他打了个寒噤。
风里似乎带着声音。
幽幽的,纤细的。
像是女人笑。
风吹动着满园的花草树木,叶片瑟瑟,发出“沙沙”声,那女人笑声一阵一阵,像把钩子,勾起了那人全身的恐惧。
他哆嗦着抬脚,捏紧了手里的灯笼,一步步往东厢去,那声音似乎就是从东厢乔姨娘房中传出来的。
那下人站在廊下,离得近了,女人笑声越发清晰。
“咯咯”一串,如夜里银铃。都说乔姨娘的声音好听,笑起来的时候像树上黄鹂,可这夜里听着,全是阴森。
那下人不敢多待,拔腿转身就跑,直直跑向管家房里。
管家是林五郎出事后新遣的,每日里皮都绷得很紧,生怕哪里出了篓子,夜里也睡不安生。
听见有人叫他,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
“谁啊?”
“林管家,小的福顺,小的听见……听见点儿怪声。”福顺的声音抖成一片。
林管家披衣起身,开了门,看见福顺面白如纸,沉声问道:“什么声音?”
福顺指了指东厢:“乔姨娘,乔姨娘房里有女鬼,女鬼在笑。”
这年头,最忌鬼神,林管家神色一肃,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什么女鬼,你小子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当心缝了你的嘴。”
“小的没混说,小的,小的是循声而去的,真是,真是从乔姨娘房中传出来的。”
“乔姨娘房中。”林管家突然停住,转身看向福顺,“老爷今晚,是不是歇在乔姨娘房里?”
福顺脸更白了,几乎恨不得原地晕厥过去,他嘴唇抖着:“是,是啊。”
怕是场误会,扰了林员外夜里安眠,又怕真的出事。
林管家让福顺去叫了府里的护卫,一队人马立在东厢的院子里,林管家自己上前,侧着耳朵贴在门上听。
当真有女人笑的声音。
他脊背一凉,身上的鸡皮疙瘩顺着立了起来。
“老爷……”半躬着身子叫了一声,屋里没有动静,林管家急了,“老爷,老爷……”
院里又是一阵风,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雨滴。
江南迎来了梅雨季。
领头的护卫上前一步,在林管家耳边沉声道:“管家,好像有血腥味。”
林管家陡然一惊,一双眼睛被烛火照亮,全是惊恐。
他后退一步,抬手指门:“破,破门。”
“嘭”一声,卧房的门被护卫一脚踢开。
屋里的场景大约是在场所有人此生最大的噩梦。
大门洞开,风雨打着卷往屋里灌,血腥味被猛地扬起,浓郁得让人恶心。
满地的血,一直到桌边,沿着血迹看过去,床边纱帐上满片的血渍,床榻边落下一角锦被,尖角下垂,血不断往下滴着。
林管家强压住惧意,一个箭步过去:“老爷!”
一把把纱帐掀开,入目仿佛身在地狱,眼前人是厉鬼。
乔姨娘穿着一件水红色肚兜,浑身是血,坐在床沿边,手里拿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正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嘴边肉末和血混杂着,活活一个吃人的怪物。
林管家脚下一软,猛地后退几步,然后跌坐到地上,两腿一抖,胯间一片湿润。
“吃人,吃人了,吃人了……”就那么一眼,人就被吓傻了。
护卫和福顺冲进来,那恐怖的场面映入眼帘,福顺当场尖叫出声。
林员外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心口被剖出一个大口子,一直划到腹部。
开膛破肚。
肠子流了满床,血不停地往外涌,整张床全都被血浸湿,死状极其可怖。
乔姨娘恍若失魂,坐在床边吃着那颗心脏,一边吃一边笑。
屋外雨声骤大。
护卫头子强行镇定片刻,一手拽着福顺一手拖着林管家,往屋外退去,然后吩咐人去寻林夫人。
这一夜,注定绝不平静。
6
下雨的日子,叶昀就格外惫懒些,跟卢樟打了招呼不开张,就在家中院子里听雨。
垂珠缩在他怀里,尾巴紧紧抱着,生怕沾湿了一点儿。
晌午前,门被敲响。
叶昀起身开门,看到赵捕头一脸的无奈站在门口,身后是一排捕快。
“叶老板,又要请您走一趟了。”赵捕头叹口气,不等叶昀发问,“梅里镇的林员外昨夜在家被人杀害,现在怀疑有中毒嫌疑,昨日最后吃的东西是您家的粽子。”
叶昀觉得自己当真是倒霉,便是坐在家里也能天降凶案。
“那我现在是……”
赵捕头摇头:“仵作还在验尸,林府的下人也还没审完,先收监待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