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瞧着那细细两行字,不由得冷笑出声,引来正在喝水的冯裕侧目。
冯裕还未开口,叶昀便侧身将纸条递到他眼前。
冯裕未接,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叶昀:“叶先生这是?”
叶昀又往他眼前递了递:“是我放在河州的眼线,事关此案,冯大人只管看来。”
冯裕闻言也不多客气,伸手去拿,却在碰到纸条的时候,看见了叶昀手心一道不过半指长的旧疤。
这道疤很是奇怪,并未贯穿掌心,只是在虎口处往下一点,就像是在某种情况下,只抓了个剑尖留下的伤。
他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伤,且记得十分清楚。
那还是先帝在时,他赴玉都赶考,途中在一间破庙休整,谁知当夜便遇到了朝廷剿匪。
他一个穷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眼看着山匪的剑都伸到眼前了,不料一只手横空而出,攥住剑尖,而后一杆长枪斜刺而过,将那山匪挑到一边。
年轻的小将军回头看他,清朗的声音道:“躲佛像后面去。”
冯裕彼时哪见过这般景象,两股战战躲到了佛像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往外面看去。
绰绰火光里,少年将军如天降神兵,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直直将那山匪钉在了柱子上。
他左手垂下,指尖滴着血。
冯裕咽咽口水,从佛像后走出,十分酸腐地朝人行了大礼,脑子里一团浆糊,嘴里叨叨着:“小生,小生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小生没有什么钱,要不给恩人写张欠条,来日攒够了就给恩人送上门去……”
后来你若问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记不清。
而那时候,却听叶昀笑道:“倒也不必写欠条这么夸张,我见你带着这么多书简,可是去玉都赶考?”
“正是。”
“那便提前贺你金榜题名吧,寒窗苦读、为国为民,你若榜上有名,入朝为官,不忘本心,为国为民,便算是还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说罢,少年将军双腿一盘席地而坐,然后撕下一片衣角给自己包扎。
冯裕余光看过一眼,那伤口便在虎口处,短短一段,深可见骨。
后来许多年里,他趟着官场的河,用瘦弱的身躯抵抗着一切不公正,是朝堂的霜雪锻造了他的筋骨,是官场的刀锋雕刻了他的形状,让他从一介酸腐书生变成如今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
然而他一切勇气的伊始,不过是那一日的破庙里,少年将军的一杆长枪和一句玩笑话。
叶昀死在苍南,他彼时刚入御史台,他看着为叶昀请命之人身死,看着叶家倾覆,他闭上嘴,从此决口不提一个“叶”字。
他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在朝中四处树敌,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纯臣。
可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存着事。
终有一日,他要叫叶昀之死真相大白。
2
“冯大人。”
叶昀叫他。
冯裕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眨眨眼睛,接过纸条,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看着纸条思索着案情,一半还停留在叶昀虎口的旧疤上。
他许久未曾出声,周遭顿时沉静一片。
裴知微牵着马回来,马蹄上还沾着水,湿漉漉的一踩一脚泥,嚷嚷着:“你俩看什么呢?”
冯裕转手将纸条递过去:“府尹和县令尸体被烧了。”
裴知微双目圆睁:“什么?”
他忙接过去看,看来看去也就那么两行字,写得简单又清楚,“娄渭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是不怕最后害死自己,所以说,当狗腿子就怕这样的人,利欲熏心没脑子,看不长远。”
“他若是看得长远,这些年也不会在刑部熬资历了。娄渭今年四十有二,他若是再不升迁,恐怕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像个赌徒,这一把就全赌上了。”
冯裕往火堆里扔了根树枝,“不过此行,若是没有那两具尸体,倒是不好办了。”
冯裕那点留在叶昀虎口旧疤的注意力,被裴知微这么一打断,便全到了案件上。
叶昀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张字条:“桃代李僵,又不是只能用一次,娄渭觉得自己使了个好招,却不知是早早踩进了咱们的陷阱里。”
裴知微问他:“此话何解?”
叶昀还未曾答,却见冯裕双眼一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昀。
叶昀点头:“我在江湖上有些朋友,河州府府尹和崇明县县令死后,我便托朋友在河州监视,一来是想顺藤摸瓜看能不能找到凶手,二来便是防着他们有后手。
“娄渭用义庄的尸体替换掉两人的尸体,然后将两人尸体烧掉,以为就此一了百了,可我已经提前让人又一次,将两人尸体换了出来。”
冯裕接着道:“所以,偏房内被烧的并非此二人。”
“正是。”叶昀将第二张字条递给冯裕和裴知微,“他们二人的尸体眼下已经被人妥善安置在安全的位置了,只等咱们到。”
裴知微将马缰一拉:“那还等什么,咱们即刻出发,如今就是看咱们与他们,谁能快过谁了。”
冯裕却是摆手:“不急,此事需得装作毫不知情才是。”
叶昀瞧着冯裕,觉得这位御史中丞的确是颇有才学,于监察案件一事上本事不小。
裴知微身为都城司指挥使,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你说让他筹谋捉拿、暗信一事,那是绝对无可挑剔,可若说查案,到底还是想得简单些。
“冯大人说的不错,这种时候,咱们已然占了先机,按兵不动才能掌控全局,娄渭既然露出了狐狸尾巴,那我们便顺着这条尾巴把他连人带泥,一次拖出来。”叶昀将两张字条扔进火堆里,顷刻间化为灰飞。
此时娄渭一行,还不知道自他动手的那一刻起,已经把自己的仕途和性命交了出去,他将会成为这场案件博弈中首当其冲的突破口。
晨曦微露,山林间鸟雀声渐起,迎着稀薄的雾色,在一片昏色交织里奔向初升的阳光。
露水打湿了袍角,清晨的凉意带着湿气唤醒人的意识,火光被一片亮色掩住了热烈,变成一片透着微光的颜色,和这深重的晨雾抵抗。
叶昀睁开眼,便瞧见已经伸手去烤火的冯裕。
这位御史中丞眼下一片青黑,年过而立,眉间已经刻下了重重的痕迹,他看起来比朝中许多大臣都要老,鬓边束起的乌发里掺着掩盖不了的白丝。
当真不是个好差事啊。
叶昀心想,二十年罅隙里,究竟是怎么样的坚持,才能让当年那样柔弱的书生,变成这世上刀剑难入的盾。
冯裕被叶昀醒来的动静惊醒,赶紧将火边煨好的热水递过去:“先生暖暖身子。”
叶昀接过,语气十分温和:“大人可是一宿未睡?”
冯裕苦笑:“哪里睡得着,眼睛一闭上便全是案件,脑子里热闹得好似打架,不如坐起来烤烤火,倒还能静下来些。”
说着,又抬头看了眼树上,裴知微正倚着树干伸懒腰,听着树下二人说话,从繁枝中伸出个脑袋:“两位,可是能继续出发了?”
冯裕起身跺脚,又弯腰去揉了揉膝盖:“走吧,今日就该到河州府了。”
第160章
如今州府衙门没了主心骨,然州府上下一应事务还需人处理,衙门同知李照一早便候在了娄渭的房间门口,双手交叠身前,垂头相待。
娄渭一开门就是见着这般场景,先是微微怔忡,而后一张浮肿的面皮上露出满意的笑:“李大人可是有事寻本官?”
李照谄媚笑着上前,拱手拜下:“娄大人,如今州府衙门没了领头,下官也不好自作主张,特前来拜见大人,这几天还望大人能主持州府衙门一应事务。”
李照也不傻,如今衙门里住着朝廷派来的特使,他一个六品同知,哪敢放肆,昨儿夜里在家思来想去,怎么想都觉得他的那上峰死得不同寻常。
他知道刑部与御史台一行来河州府是为了查私盐,如今知府死了,转运司和提举茶盐司龟缩不出。
他怕啊,怕得一连好几宿都睡不着了,就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要死的人,更怕自己成了私盐案的替死鬼。
犹豫许久,他想,若是已经逃不过此劫,不如干脆爬上那艘大船。
这才有了清晨以待的一幕。
娄渭大约明白李照心中所想,假意推辞片刻,还是顺水推舟应下了此事。
递往东宫的消息还未有回信,想必太子还有吩咐,如此一来,便不急着回玉都了。
娄渭大概到死都不会想到,东宫的消息在半路上就被叶昀截了下去,“速速回都”四个字写得端正而清晰,最后也不过落了个火焚的结果。
裴知微一路上看着叶昀不停收到消息,偶尔沉默。
他堂堂都城司指挥使,从来只有他刺探情报的份,可如今一看,却觉得叶昀这厮才真正当得上“无孔不入”。
像是同他较劲一般,此后都城司的消息来得都比平日勤,信件雪花似的往裴知微那里飞。
河州府胥吏几乎是倾巢而出,如游鱼入海,四散进河州府百姓之中,在叶昀一行人抵达河州府之前,就织起了一张细密的消息网。
娄渭没等来东宫的消息。
等来的,只有手持圣旨立在河州府衙正中的御史台御史中丞,冯裕。
在看到冯裕的那一瞬间,娄渭突然明白,他或许等不到东宫的消息了,玉都形势有了变化。
奉帝,醒了。
但他并不慌张。
河州府知府与崇明县县令已死,转运司和提举茶盐司已将账本藏好,整件案子都在娄渭掌握之中,即便来的是冯裕。
他说服自己,即便来的是冯裕。
府衙大堂之中,春日飞花弥散,娄渭鬓角沁出点点汗珠,他对着冯裕拜下:“下官见过冯大人。”
冯裕只是把圣旨往娄渭手里一塞,问道:“罗平和卢应文人呢?”
“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娄渭觉得那汗珠就顺着鬓角往下流,慢慢没入官服衣领,“二位大人此前或许被知府和县令之死刺激了些,言行难免无状,下官为了此案顺利结案,便,便请二位大人在后院歇息。”
冯裕冷笑:“娄渭啊,你好得很,本官竟不知,刑部如今这般了不得。”
娄渭被这句话惊得当场跪下:“下官不敢,当真是事出有因。”
冯裕退后两步,盯着娄渭头顶的发髻:“那本官便听听你说的‘事出有因’。”
“前些日子本府知府与崇明县县令认罪自戕,此事光严寺上下及那日去上香的百姓都能作证,下官写好折子请人八百里加急送往玉都。
“然罗、卢二位大人却始终不信此案,在府衙中大吵大闹,下官无奈之下,这才请二位大人后院歇息。”
“即使如此,那便把此案卷宗给我瞧瞧,瞧瞧到底怎么个水落石出。”
娄渭猛地抬头看去,惊惧之下叫道:“冯大人!”
冯裕抬手制止娄渭,而后下巴朝他怀中点了点:“娄大人开口说话前,不妨将圣旨再看一遍。”
娄渭哆哆嗦嗦捧起圣旨。
只听冯裕又道:“娄大人,本官再问一次,本官有资格查阅本案卷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