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看着近卫军请来崔显,看着崔显请来宋行简。
叶昀和苏溪亭早就等在了审刑院,这里由内侍省统管,负责皇城内一切案件。
崔显并未正坐其上,而是同他们一般,随意坐在下首,端着茶碗喝茶。
叶昀不过浅尝一口,那熟悉的茶香便让他有些恍惚。
身为内侍之首,用的不是御茶龙凤团茶,而是常州阳羡。
常州阳羡,是叶昀兄长最喜爱的茶。
他们每每冬日围炉,都是兄长掌茶,三沸而起,茶汤香醇。
且兄长独爱,在入秋时节,秋茶尚新,茶汤煮好后,坠上一粒桂花。
桂花香浓,不可多放,一粒于其上,既有美观,又能闻见茶花融合。
叶昀抬头去看崔显。
只见崔显眉眼平静,在袅袅茶烟之中,凝白的肤色和无悲无喜的面容,令他好似玉雕的神仙,冷漠又澄净。
“崔大人常喝阳羡?”叶昀托着茶盏,掌心落下一处微热。
崔显露出个十分清浅的笑:“独爱阳羡。”
叶昀垂下眼皮,看着茶碗中平静的茶水,好似不经意道:“家兄也独爱阳羡,年少时,兄长头回点茶,独独挑了常州阳羡。
“父亲问他从何处学来的点茶手艺,他说是位挚友。
“也不知那挚友究竟教了些什么与他,煮出了一碗茶粥,苦涩得很。
“兄长房中,从来只有阳羡。”
崔显不动声色,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端着茶碗的手,没有一处有丝毫波动。
就像在听一个与他没有一点关系的故事。
“阳羡味甘,汤色柔白如玉露,茶香空蒙醇厚,需得缓缓品来,愈品愈香,得叶先生兄长所爱并不奇怪。”
他仍是那般,十分温和,“我这里还有不少上好阳羡,若叶先生喜欢,可以相赠。”
叶昀却笑:“不必了,多谢崔大人,家兄喜茶,我却爱酒。
“若兄长还在,我必不推辞,只是兄长早逝,家中已无人再爱阳羡。”
“抱歉。”崔显抬眼去看叶昀。
他们相隔不过一堂,崔显却觉得,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那张脸好似慢慢穿过十多年的时光,变成了另一张脸,文质彬彬,眉眼间总有暖阳。
若此刻展现在人前的,是叶昀本来的样子。
那么崔显会发现,叶家兄弟,其实长得很像。
只是一个藏于墨香,一个长于兵戈。
第153章
宋行简带着尸体进了审刑院大门。
叶昀同苏溪亭起身,崔显仍是不动。
“二位先去吧,我稍后就到。”崔显将茶碗放在身边的高几上,站起身相送。
叶昀和苏溪亭简单行礼,出了正堂,过了刑讯房、审讯房,去了最远的停尸房。
两人离开后,崔显猛然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肩膀重重塌下。
整个人好似被人在霎时间抽干了精气神,颓然间终于露出了几分老态。
他偏头看向茶碗,突然低声笑了出来,渐渐的,却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恍恍惚惚,竟觉得这双干了十多年的眼睛,痛得难以忍受。
停尸房中,宫女的尸体早已摆放妥当。
苏溪亭前后瞧了瞧,抬头问宋行简:“宫里有稳婆没有?”
宋行简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屋外人声伴着脚步声渐进。
“有,黄贵嫔近日临近生产,宫里早早就备下了几个稳婆,眼下就在太医院里候着,可是要将人叫来?”
崔显换过一身衣袍,未戴发冠,头发高高束着。
分明瞧着应当是越发显得年轻,却不知为何,此刻去看,竟透着一股疲态。
苏溪亭蹲在女尸头顶,闻言看过去:“叫一个最有经验的过来。”
崔显身边一个年纪甚小的小黄门应下,转身小跑而去。
宋行简走到苏溪亭身边,同他解释:“昨夜东宫意外,我们赶到时,此女已经断气,双目圆睁,表情十分惊恐。
“我今晨简单查看了一下,身上没有其他外伤,死亡地也无他人踪迹。”
苏溪亭摆弄了一下女尸头颅,又在她头皮之上细细摩挲:“八成是吓死的。”
他托了托女尸的后脖,“来人搭把手。”
站在一旁的仵作连忙上前,替他扶着女尸。
离得近了,闻见这女尸身上一股香味,十分清甜,目光不由自主便往下看向了女尸腰间挂着的香囊。
宋行简的注意力全在苏溪亭身上,然崔显却是看到了那仵作的动静:“可是有何不对?”
“有股,兰花香。”仵作语气犹豫。
这回都不必崔显解释,叶昀和宋行简几乎都在片刻之间明白过来。
宫女不得熏香,以免冲撞贵人,因此宫女的身上鲜少佩戴香囊。
就算到了年节时候,贵人给给了恩赏,也很少会用香味明显的熏香。
更何况,兰花名贵,兰花香沁人心脾,绝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身上能出现的味道。
宋行简看向崔显,崔显连忙拜下:“奴婢这就去查。”
后宫诸事,哪有能逃得过崔显眼皮子的。
叫了人跟着,亲自去找这宫女的户籍名册。
又遣人去了尚服局的司衣司,请两位司衣到审刑院走一趟。
苏溪亭不懂宫里这些个弯弯绕绕,他冲仵作摆摆手:“把人搬到里面去,我要剖尸检查。”
此话一出,宋行简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周遭一众宫人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好似躺在那里要被剖开的不是眼前这个宫女,而是自己一般。
有人神情愤愤,可又不敢开口出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溪亭和仵作两个人把尸体搬进了内室。
血腥味慢慢弥漫整间屋子。
屋外日头渐盛,三月里头一遭的温热就顺着这阳光铺满了天地。
风里带着春暖花开的香气,微微掩住了内室里传来的味道。
有人匆匆走来,脚步声略重。
宋行简在门口朝外看了看,然后扭头看向叶昀,目光里有些许催促。
叶昀了然,也闪身进了内室。
下一瞬,东宫的小黄门走近,朝宋行简拜了拜:“王爷,殿下遣奴婢来看看,这尸首验得如何了?”
宋行简不答反问:“殿下那厢,可是寻到了宫室的钥匙?”
小黄门腰越发弯了下去:“奴婢不知。”
“既是如此,你便自去回复,还未验完,结果如何,本王也不知。”
宋行简一人守在门口,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
小黄门哪敢在这等任务面前造次,这魏王连太子的面都能不给。
他只是东宫最不起眼的内侍,别惹怒了贵人才是。
连连答好,人却不走,既然进不了门,干脆就在门外候着了,全然一副不知道结果就不走的模样。
宋行简拿他没了办法。
也不知是谁教的办法,竟让这小黄门耍起了无赖。
一时间只能惟愿里头的两位大爷能机灵点。
4
尚服局司衣司的两位司衣都是宫中正六品女官,掌衣服首饰之事。
一位曾是先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名唤掌秋,先皇后的衣物穿戴都曾是她一手打理。
一位则是前任司衣的关门弟子,叫做和珠,犹擅蜀绣。
两人远远走来,一人窈窕,一人丰腴,倒是相得益彰。
女官的官服穿在身上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姿。
站在门口的小黄门瞧见掌秋,忙不迭地行礼,他同掌秋倒是相熟。
掌秋曾在先皇后身边侍奉,又看着太子长大,太子信得过的人极少,掌秋便算其中之一。
太子从贴身衣物到外袍,大多都是出自掌秋之手。
这也算是奉帝给太子的,君臣之外,父子之间不多的温情。
掌秋走近,贴着小黄门问道:“殿下可好?”
小黄门低声答道:“殿下一切都好,就是受了点惊吓。”
掌秋点点头:“回头去太医院找郑太医拿些安神茶,别让殿下太操劳。”
“是。”小黄门细声细气答着。
两人言语,和珠也不打扰,垂手站在一旁,同宋行简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