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可他只是个真小人,做不了伟君子,命运既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也没给他选择的权力,给了他温暖,却又逼着他拿命去换。
他舍不下自己的命,也做不到为柳元洵去死,他只能用全部身家送他一份生辰礼,再陪他走一趟江南路,叫他全了所有的遗憾,安安心心地入黄泉。
第81章
顾莲沼回府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乌霆牵回马厩,守门的小厮就殷勤地凑过来报信了,“侍君,您快回去看看吧,主子爷病了,王太医刚刚才走。”
明明中午走得时候人还好好的,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就病了?
顾莲沼来不及多想,将缰绳递给小厮,快步去了后院的卧房。
等绕过屏风,就见淩亭在床边坐着,手里拿着潮热的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着柳元洵的脸。
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后,他缓缓起身,低声问候道:“顾大人。”
顾莲沼亦低声回了句:“淩大人。”
他二人客气而守礼,彷佛之前那些隐晦的冲突从未发生过。见顾莲沼走近,淩亭想法再多也只能起身避让,将床头的位置让了出去。
顾莲沼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放入一侧的铜盆浸洗,“怎么忽然病了?王太医怎么说?有大碍吗?”
淩亭道:“主子中午去外面走了走,受了寒,回来就吐了,王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好好养着就是了。”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轻轻拨开柳元洵被巾帕濡湿的发丝,又并拢手指探向他颈间,测了测体温,问道:“睡了多久了?”
淩亭道:“回来就睡了,中途醒过一会,只是精神不济,说了两句话就又睡着了。”
他二人一问一答,倒像极了侍妾与侍卫间寻常的交流。顾莲沼敏锐地察觉到淩亭态度的转变,探完柳元洵的状况后,便转头看向淩亭。
自他落座,淩亭便垂手立于床边,神色平静,态度平和,彷佛已然摆正心态,对待他就如同对待一位普通侍妾那般自然。
淩亭觉察到了他的打量,抬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既然您回来了,那我便退下了。主子若是醒了,您先别让他再睡过去,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他吃些东西、喝药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直至淩亭走出房门,才回头望向床上的柳元洵。
柳元洵中午还劝他多休息,此刻却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里,一脸憔悴。他身边向来伺候的人众多,又怎会受了寒?
他将手探入被子,握住柳元洵的手腕,刚想替他输送真气,又觉得这姿势不大方便,索性脱了靴子和外衣,上了床后,将人连带被子一起抱进了怀里。
起初,姿势不大舒服,柳元洵眼皮颤了颤,似是要醒,可等顾莲沼稍稍调整了一下,他又枕在顾莲沼臂弯处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俊逸温和的面容显出一种令人心怜的脆弱。
顾莲沼半倚在床头,以一个极方便的姿势握住柳元洵的手腕,而后搭上两指,用真气替他疏导着滞涩的内息。
外面的雪一直在下,一个下午的功夫,雪的厚度就已经没过了人的脚面,顾莲沼望着窗外的飞雪,心思却在怀里的人身上。
再过七八日便是他的生辰了,生辰礼一过,今年也就接近尾声了。距离初二下江南,已不足半月。
顾莲沼心里很清楚,此去江南,其实是他和柳元洵做切割的绝佳时机。
柳元洵既然选择以身涉险,且不论这背后究竟藏着何人,此去江南必定风险极大。
京城安防严密,瑞王府外又有卫兵驻守,洪福还拨来了两个大内高手,就算有人想行刺,也无从下手。但此去江南,天高路远,即便一路都有各地驻军护卫,风险依旧不容小觑。
万一柳元洵出了意外,这便是他最好的脱身契机。
他知道,柳元洵已经活不了太久了。即便他没有明说,但依然从细节处体现了出来,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很多时候,他说话都是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
此去江南,短则两三月,长则小半年。他又一直没有与柳元洵圆房,柳元洵的身体自然会越来越差,待到江南事了,他们一回京,洪福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其中蹊跷,到时候,他再想逃,可就难了。
他如果想活,只有两条路可走。
如果柳元洵遇刺身亡,那这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他身上。好处是他还有重回锦衣卫的希望,以他这些年掌握的秘辛,足够让许多大臣托举他一把,只要皇帝不曾刻意阻拦,他的前途一片坦荡。弊端则是风险极大,皇帝若是借此迁怒,极有可能将随侍人员一律斩首问罪。
若柳元洵平安无事地查完这桩案子,那他只能趁着回京之际,假死脱身。好处是绝对安全,风头一过,他大可遁入江湖逍遥自在;弊端则是数年筹谋付诸东流,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洪福并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他们真实的目的,只要他能舍下京中的一切,绝对能保住一条命。
可舍弃谈何容易!尝过名利滋味的他,根本无法甘心一辈子做个平头百姓!
赌还是不赌,几乎占据了他思绪的两端,而在这两端之间,柳元洵却占去了一席之地,让他忍不住异想天开,思索第三种可能:是否存在一条路,既能让自己性命无忧,又能保全柳元洵的性命。
他久久不说话,连柳元洵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直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才下意识垂眸看向柳元洵。
柳元洵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没躲避,也没挣扎,像是已经习惯了和他的接触和温度,醒了也只是睁着眼睛静静注视着他。昏黄的日光照在他静谧清透的眸子里,温柔得叫顾莲沼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何时醒的?”顾莲沼问道。
柳元洵轻声道:“刚醒不久。”
“为何不叫我?”顾莲沼又问。
“看你在想事情,所以没打扰。”柳元洵还没完全清醒,就感觉到了腕上的温度,待睁眼瞧见顾莲沼,便明白他在做什么了。
见顾莲沼不说话,他又道:“你和淩亭好像都有心事。我第一回醒来的时候,是淩亭在发呆,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你也在发呆。”
顾莲沼心里蓦地一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王太医来得时候说了什么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已经睡过去了,没听见。怎么了?”
顾莲沼倒也没瞒他,“王太医熟悉你的病情,你身体是好是坏,他应当能看出来。你近日里又没换什么特殊的药,我总觉得淩亭早晚会猜出我是纯阳之体的事。”
闻言,柳元洵微微一愣,不由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猜出来便猜出来吧,”他叹息一声,“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猜出来之后呢?是直接告诉淩氏兄妹“他要死了”,还是继续瞒着他们,让他们以为柳元洵找到了生路?
柳元洵和他是表面上的夫妻,背地里的朋友,论起关系,自然是亲密的,可从未谈及过更深入的东西。
他一开始向柳元洵探问他的病情,是为了掌握更多情报,好为自己谋划,可到了现在,他却想从中觅到第三条路的可能。
沉思片刻后,顾莲沼还是打算直接问他,“你的病,到底是什么回事?能治吗?”
柳元洵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愣了好一会才道:“治不了了,熬日子罢了。”
即便心有猜测,可当真的亲耳听到他的答案,顾莲沼的心还是狠狠一缩,难受得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天雍上下那么多神医,有什么病是治不了的?”
宫里的秘辛牵扯太多,况且此事关乎他母妃的名誉,柳元洵早已决定将这事带进坟墓里去,不会对任何人讲。
即便顾莲沼问起,他也只是小声说道:“阿峤,我不想撒谎骗你,也不想编藉口搪塞你,我甚至觉得,你可能已经猜到答案了。我确实活不了多久了,困住我的,不是病,是命。”
他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神情宁静,声音温和,彷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可这样的平静落在顾莲沼眼里,却让他的心狠狠刺痛了一下。
“不去抗争,怎么知道已经到了绝路呢……”顾莲沼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几个字,已经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是啊,柳元洵其实没有走上绝路,他的生路就在自己身上。一命换一命,这就是他的生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顾莲沼抱紧了怀里的人,隔着被子,柳元洵感觉不到他的力道,只觉得顾莲沼的声音有些异样,“如果你活下去的代价,是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你愿意吗?”
问出这句话之前,顾莲沼就知道自己很卑劣了,可问出这句话以后,他却觉得自己卑劣得有些恶心。
柳元洵闭着眼不说话的时候,他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好像只要做了决定,他就能快刀斩乱麻地舍下关于柳元洵的一切。可等柳元洵睁开眼,看着他,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又开始动摇。
与柳元洵相处得越久,支撑着他的东西就越脆弱,脆弱到他甚至需要反向从柳元洵那里查找点支柱,好让自己不要昏了头。
他了解柳元洵,也能猜到他的答案,他知道柳元洵一定不会同意“以命换命”的条件。
可他没想到,他刚说完这句话,柳元洵却忽然坐起,用罕见的锐利目光凝视着他,“什么意思?什么叫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我的命?你知道了什么?”
顾莲沼先是叫他眸中的冷意刺痛,可转瞬之间,他却已经捕捉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柳元洵说要了他命的,不是病,是命。可他是王爷,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决定他的命?他又为何会对“一命换一命”有如此大的反应?柳元洵身边清净,他在意的人也不多,淩氏兄妹是仆从,除去这两人,能与柳元洵有联系的,只有宫里的皇帝和太妃。
按他过往观察,柳元洵与皇帝之间的感情不全是真心,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太妃。况且,翎太妃正在宫中颐养天年,以柳元洵的性子,他定会隔三岔五去宫中陪伴母妃,可他没有,说明翎太妃的情况一定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明知此刻最好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将这事轻轻揭过,可距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的迫切却又压过了其它,他不退反进,直直迎上柳元洵的目光,大胆猜测道:“是翎太妃,对吗?”
柳元洵脸色瞬变,拳头都捏紧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著白,望着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里头的凝重与考量,甚至让顾莲沼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想杀了自己灭口。
躁动的内心渐渐变得冰凉,明明身下就是暖床,他却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从小腹蹿起,将他冻得全身僵硬,连声音都发起了颤,“你想杀我?如果我知道了内情,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柳元洵抿唇不答,依旧冷冷地盯着他,逼问道:“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柳元洵尚在病中,高烧刚退,脸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檀木般漆黑顺直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将他如玉般的肌肤衬托得愈发白皙。本是月神般温和俊逸的模样,可此刻,眼眸里却满是如霜般的寒意。
原来,那样温暖的人,起了敌意时,竟能有如此无情的眼神。
他冷漠的凝视就像是一种默认,顾莲沼在他的目光里怔了好一会,回过神后,忽然笑出了声,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柳元洵皱起了眉,笑到他自己都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终于停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挣扎,舍不得自己的命,却又惦记着柳元洵的命,就连探寻真相的目的,也是想从中找出第三条生路。
可等他隐隐触碰到真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以为的温情相待,不过是因为他从未踩中过柳元洵的底线。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柳元洵,可直至此刻,他才发现他压根不知道柳元洵给他的温暖与包容,有多少是因为他本性温柔,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受了冷脸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因为不在意,所以才总是笑着纵容;因为不在意,所以才在他踩了红线的瞬间,显现出了锋利的杀机。
这一刻,顾莲沼忽然有种心灰意懒之感。
他后仰倚向床头,顺手从手边的外衣扯下柳元洵送他的匕首,扬手扔了过去,仰起脖颈,随意道:“是啊,我都知道了,你动手吧。你要怕血腥,叫门口两个公公动手也行。”
柳元洵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要逼我。”
“逼你?”顾莲沼很想冷笑一声,可刚才的大笑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让他只能望着眼前陌生的柳元洵,哑声道:“我没有逼你,我能逼你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你,没想到……你却想杀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顾莲沼依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可眼前的柳元洵依旧坐在那里,用他从没见过的冰冷目光审视着他。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理应愤怒的不是吗?愤怒柳元洵口口声声“一家人、是朋友”,却转头就能毫不留情地动了杀意。
他理应庆幸的不是吗?他再也不用踌躇,再也不用犹豫,因为柳元洵压根不在乎他,他又何必为他做考量。
可他只能感觉到冷。
冷到彷佛重回了五岁那年的护城河,他在水中拚命游啊游,好几次险些溺死在河水中那般寒冷。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有生之年头一回用了这样虚弱的口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的,信不信由你。”
柳元洵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顾莲沼则闭着眼睛,半倚着床头,许是看他好久没动静,又睁开了眼,语气嘲讽而冰冷,“还想杀我吗?不想动手的话,我可就先走了。”
柳元洵依旧沉默着,只是目光不似之前锐利了。
可这并不明显的让步,并不足以让顾莲沼软化,他没拿那匕首,穿了鞋后,单手抄起外衣,穿也不穿,就这样出了门。
他走到院门的时候,许是撞见了淩晴,柳元洵依稀能听见淩晴问他“不吃饭了吗”的声音,他不知道顾莲沼回答了没有,他只知道他走了。
他僵硬地坐着,直到淩晴进屋,将饭菜摆上桌,他才轻声说了句:“你们吃吧,我不饿,先睡了。”
他说完便躺倒了,拉起被子盖住了头,摆明了不想说话。
上一篇:黑布隆冬
下一篇: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