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刚踏出暗无天日的诏狱,强烈的光线瞬间袭来,刺得顾莲沼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腊月天冷,日头虽亮,但白生生地发著冷,没有一点暖意,顾莲沼难得地感到了一阵寒意,他紧了紧衣襟,快步向后厅走去。
他昨夜虽不在诏狱,但也一宿没睡,如今得了空也没休息,而是翻阅起了王家婢女的口供。
从口供内容来看,王瑜茵是个极为典型的大家闺秀。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踏出家门。然而,每隔一两个月,她总会避开身边的丫鬟,乔装成小厮模样,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府去,而且不带任何随从,每次出去都是大半天。
另外,口供显示王瑜茵怀孕一事也是真的,打胎的时候,王瑜茵才十五岁。堕胎药也是婢女买来的,时间地点都交代清楚了,甚至连掩埋胎儿骸骨的土坑,都是那小丫鬟悄悄挖好的。
这事看来离谱,但发生在王家,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王瑜茵的母亲是王明瑄的第一任妻子,生了女儿后亏了身体,一直不曾怀孕,五年后便因病逝世了。
又过了两年,王明瑄便娶了新夫人。他怕女儿受磋磨,便娶了个极为老实的女人,那女人老实归老实,但担不起什么事。
新夫人知道王瑜茵受宠,为了避嫌,几乎从未说过重话,也不曾干涉王瑜茵院里的事,好在这王家大姑娘除了在这事上犯糊涂以外,倒是个极为恭顺的好姑娘,和这位新夫人相处的也很不错。
两方井水不犯河水,王大人又是个政事缠身的庸人,以至于王瑜茵院子里的人只受大姑娘的管,更不敢在外面乱说话。这事,竟也就被瞒了这么多年。
看完这些口供,顾莲沼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世人都说真假参半,才好作假。
可对真正破过案的人来说,一件事情,若是凭空捏造,查无此人,哪怕掘地三尺,也决然寻不到蛛丝马迹。但若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有了实实在在的痕迹,那摸出假的,不过是早晚问题。
既然存在一个男人,叫王瑜茵怀了孕,那找出来便是了。
第66章
早朝一散,洪福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匆匆赶到了京府衙门。
白知府心中叫苦不叠,却也只能强颜欢笑,陪着洪福打起了官腔,寒暄了好一阵子。
果不其然,洪福三句话离不开瑞王,两句话里总有一句在感叹瑞王可怜。看着客气,可每句话都是软刀子,捅得白知府胃里翻江倒海,人饿得厉害,却半点没有吃饭的心思。
眼见洪福踏入瑞王休息的侧屋后,白知府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贼阉人!”
洪福一瞧见躺在床上的柳元洵,眼眶瞬间红透,脚步也乱了,踉踉跄跄地奔到床沿,“扑通”一声跪地,趴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主子,我的小主子啊,您何时受过这般罪哟!”
他这一扑,让本打算起身的柳元洵又跌回了床上,可洪福不知道,他还以为柳元洵虚弱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当下哭得越发伤心。
洪福在皇上身边呆了多久,柳元洵就认识了他多久,多少有些情谊在,可偏偏洪福惯爱做戏的性子触了他的逆鳞,叫他每次见了洪福便厌烦,因为他根本搞不清洪福的眼泪是真是假。
柳元洵将被洪福压在胳膊底下的袖子扯了回来,无奈道:“我还没死呢,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这可不能说啊!”洪福一脸紧张,“这话不吉利,千万说不得。”
他什么时候死,洪福不也很清楚吗?柳元洵瞥了洪福一眼,拢了拢袖子,缓缓从床上坐起,道:“洪公公怎么来了?”
洪福一脸急切,“小祖宗啊,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且不说奴才奉了皇令,就算皇上没吩咐,奴才也得赶来瞧您呐!”
柳元洵波澜不惊:“我挺好的,洪公公回去吧。”
“那哪成啊!”洪福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凑近柳元洵,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奴才这次来,可是带着皇令的。”
说罢,他一拍手,两个小太监便出了门,声音洪亮道:“洪公公与瑞王爷说话,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洪福身为司礼监秉笔,本就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那些人莫敢不从,忙躬身避让,远远守在了外侧。
洪福带来的两名小太监则分立左右,稳稳地守在大门两侧,单瞧他们那沉稳扎实的下盘,便知是武功高强的高手。
洪福知道淩晴淩亭的来历,倒也没刻意疏散他们,只附耳过去,在柳元洵耳边轻声道:“王爷放心,皇上都安排妥当了,您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急,只需……”
柳元洵平日里虽不太待见洪福,但面上神色还算和缓。可此刻,他脸上最后一丝温和也消失了,这样的冷漠出现在他一贯带着笑容的脸上时,那种压迫感竟叫一直随侍天子左右的洪福也不由噤了声。
柳元洵冷冷开口:“此事无需皇兄费心,我能处理好。”
洪福有些结巴,“皇,皇上自然清楚您的能耐,可查证、举证、洗冤这一整套功夫繁琐复杂,您这身子……怕是吃不消啊。”
柳元洵没看他,敛着目光,视线落在被子上的花纹上,话却是对着洪福说的,“没什么受不住的,这里和府里比也不差什么,没必要为了省掉这些麻烦,惹来更大的麻烦。”
洪福隐约猜测瑞王是不想再欠皇上的情;又或者是念及皇上处境艰难,不愿让他落下话柄;这两种猜测都合乎瑞王的性格,但他一时想不通柳元洵为何是这种表情。
但柳元洵都这么说了,洪福也不好强行劝说,只低声道:“是,是,也是这么个理。皇上就是担心您……”
柳元洵没说话。
洪福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寻常时候,他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却莫名觉得紧张,一句也挤不出来了。
他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可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又觉得哪里都是正常的。皇上关心王爷,听闻王爷惹上麻烦,自然想为他善后,手段可能不太光彩,但也不至于留下什么把柄。
这种不安让一向圆滑的洪福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可瑞王的态度又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差事办砸了,心中难免忐忑。思忖再三,他还是壮着胆子问道:“王爷面色不佳,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元洵终于抬了头,可他看得却不是洪福,而是淩氏兄妹,“你们先出去吧。”
淩亭一愣,却还是点头称是,带着淩晴退到屋外守着了。
待二人离开,柳元洵这才将目光转向洪福,“我若是出不来这府衙,最舒心的人,不该是皇兄吗?”
这话奇怪得紧,洪福不禁一怔,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三年前,柳元洵之所以没有即刻自戕,便是顾念先皇刚刚驾崩,其余皇子死的死、被圈禁的被圈禁。他生怕自己再一死,会加重百姓对柳元喆的非议。
无人知晓五子夺嫡时的凶险,众人只看到柳元喆登上皇位,而除柳元洵之外的皇子皆没有好下场。
那时候,活着的柳元洵更像是一个证明,一个柳元喆并非随意戕害兄弟的证明。他之所以留了四年时间,便是为自己的“病逝”找好了充足的藉口,也替柳元喆考虑到了极致。
但现在,此案一出,简直是比“病逝”更具说服力的死亡契机。他若死在这案子里,不仅大快人心,就连柳元喆都能落得个舍亲为民的赞誉。
柳元喆或许认不清自己,但和他相伴多年的柳元洵与洪福心里都很清楚:在做兄长之前,柳元喆首先是个皇帝。
念在兄弟情谊上,柳元喆不会阻挠他自证清白,也不会故意将脏水泼到他身上,但他更不会费心费力地将他从这一滩烂泥里挖出来。
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柳元洵就算背了罪名,他的去处还是皇上说了算。人前他是囚在狱中等死的罪人,人后他依然能像以前一样,呆在王府做他的王爷。此事对柳元喆来说,有利而无害,所以,他绝不会主动干预此事。
电光火石间,洪福想通了一切,心中暗叫不好。
皇上挂念柳元洵,担心他在府衙受苦,自己当时也觉得此举并无不妥。毕竟以往柳元洵每次出事,皇上都是最着急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柳元洵心思如此敏感,竟连这点细微的异样都能捕捉到。
从柳元洵说那句话开始,他就一直紧紧盯着洪福,而洪福也将自己多年练就的沉稳发挥到了极致,从想明白缘由到想出对策,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打着哈哈,“哪能呢,要说这皇城里谁最关心您,那肯定非皇上莫属啊,皇上怎么可能盼着您出事呢。”
柳元洵望着他,声音淡而沉静,“洪公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洪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旋即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副“你怎能戳穿这假象”的尴尬模样,但这尴尬转瞬即逝,他还是咬定了没松口,“王爷您多心了,再怎么说,您都是皇上唯一的亲人,他心里,总归是念着您的。”
直到这些场面话惹了柳元洵的厌烦,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一脸为难道:“王爷,您有没有想过,您处处替皇上考虑,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您是个透彻人,可反倒在自己的事上犯了迷糊,低估了自己在皇上心里的份量……”
说到这一句,洪福才像是被逼无奈般,与他一同挑破了假象,还挑着柳元洵的心窝处,狠狠刺了一刀:“就算您与皇上之间恩怨未消,皇上也不想让您沾上半点骂名啊。您怎会……怎会觉得皇上更看重自己的名声呢……您这般揣测他,皇上知道了,该多伤心呐。”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柳元洵。
洪福是个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太监,早年,他拜了先皇身侧的大太监为干爹,又在一众在先皇跟前争宠的小太监里急流勇退,退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柳元喆身旁。
他这一路,堪称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走过来的,早已心硬如铁。
可此刻,看着从怔愣中回过神,继而因愧疚而垂眸的柳元洵,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心酸。
他知道柳元洵的猜测是对的;他也知道在柳元喆心里皇位是最重要的;他更知道,柳元洵即便看透了宫里的那些人,可他金子般的心还是给所有人都留了余地。
所以他才会因自己对柳元喆的揣测而愧疚;所以他才会明知洪福惯会演戏,却仍对他以礼相待;他从不以恶意揣度人心,偏偏人人都以最大的恶意对待他。
洪福嘴唇哆嗦了两下,忽然想说句真心话。他想让柳元洵下辈子不要投胎到宫里,他觉得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心越澄明,就会教人欺负得越狠。不然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好人他就是吃亏、就是折福啊。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心里清楚,这话不合时宜,一旦说出口,柳元洵必定会察觉到异样。
你看,人的真心就是如此脆弱而短暂,一瞬间的真诚,转眼就会被利欲彻底压倒。
话已至此,洪福实在没法再待下去了。他朝屋外瞥了一眼,说道:“小主子,外头那两个人是宫里的,身手不错,人也老实,皇上念您手中无人,想着您要是不介意,不如将他们留在身边使唤。”
能得到洪福一句“身手不错”的评价,那就不仅仅是不错了,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拒绝。
他心里明白,留下这两人,无异于在身边安插了一双监视自己的眼睛。可洪福说得也在理,自己手头可供驱使的人手实在有限,既然接手了这案子,就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话带到了,人也已经送到了,洪福没了留下的理由,说了两句吉利话后便离开了。
洪福走后,柳元洵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洪福向来有这般本事,总能让他陷入迷茫,分不清谁可信、谁不可信。
他怀疑过洪福在骗他,可他身上的毒是那揭了皇榜的老头留下的,老头既说无解,那便是真的无解。既然自己死局已定,似乎也没了怀疑柳元喆的必要。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怪了皇兄。不然,皇兄又为何会派顾莲沼来为自己调养身体,又为何会在宫中多次留情……
洪福说他看得透彻,可再通透的人,也无法穿透皮囊,看透人心。有时候,人活一世,反倒是糊涂比较难得。
……
傍晚时分,顾莲沼终于来了。
他带着个包裹,包裹里隐约有股子怪味,外头守着的两个太监抬手一挡,冷然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柳元洵听见动静,立即吩咐道:“让他进来。”
顾莲沼进去没多久,淩亭便又走了出来,径直朝着厨房方向走去。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熬药的小炉和一口砂锅。
这两样东西没什么奇怪的,两名太监不用柳元洵吩咐,便自觉没有阻拦。
又过了两刻钟,平日里一直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小丫头突然冲了出来,跑到树根旁,扶着树干便开始疯狂呕吐。她吐得浑身颤抖,脸白如纸,后来甚至宁愿在院子里受冻,也死活不肯再踏进那屋子半步。
渐渐地,时间越久,屋子里的味道愈发浓烈。两名太监隐约闻到一股肉汤的味道,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饥饿,可紧接着,淩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直呕得他们彻底没了胃口,只能继续冷着脸,守在门口。
一个多时辰后,淩亭终于从屋内出来了。
他将小炉递给淩晴,叫她将东西送回去,而后又当着两个太监的面砸了那砂锅。
那两个太监面面相觑,本以为淩亭是在借摔碗的动作表达被监视的不满,可紧接着,淩亭又将那些碎瓷片收拢,扬手扔了出去。
这行为处处透着怪异,院子外头的人看得一头雾水,全然摸不着头脑。
……
时间一晃就是三天,顾莲沼也接连三日都未露面,只在昨个夜里托了个锦衣卫传话,说王爷吩咐的事儿,他都已经办妥了。
顾莲沼既然说办妥了,柳元洵的心便落回了肚子里,倒也没深究他为何三日都不曾露面,只以为顾莲沼如今官复原职,忙着处理诏狱里的事呢。
距离上次审案已经过去三天了,该查的线索基本都已梳理清楚,再拖下去,恐怕民间又要流言四起了。
天刚破晓,白知府便匆匆赶到偏厅,想知道瑞王是否有破局的法子。
可柳元洵什么都没说,只要求今天的庭审务必打开府衙大门,要在百姓的监督下进行。
白知府虽摸不着头脑,但这事对他有益无害,当下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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