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小半个时辰后,锦衣卫衙门终于到了。
柳元洵在马车内坐了许久,本想出来透透气,可帘子一掀,扑面而来的森冷之气却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九条屋脊错落有致,威严庄重的歇山顶下是锦衣卫指挥使司的牌匾,深灰色的砖石砌出两人高的墙体,整个建筑背光而建,无论何时都处在一片阴森的昏暗中。
顾莲沼先一步下了马,门口两个当值的锦衣卫一见是他,先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拿不准该按什么称调用他。
顾莲沼被指给七王爷的事,虽没有外传,但锦衣卫内部却是知道的。再加上顾莲沼向来独来独往,又常年呆在诏狱,和其他锦衣卫的关系并不和睦,所以他一走,倒也没什么人在乎。
随即,马车帘子又被挑开,露出一张温和清俊,却略带苍白的面容。
值守的锦衣卫立即前迎,扫开衣摆,抱拳跪地道:“我等见过瑞王。”
他们这一跪,柳元洵就不得不出轿子了。
他将手搭在淩亭的手上,起身下轿,慢声道:“起来吧。”
瑞王刚一露面,指挥使司的人就得到了消息,刘迅正在二堂内处理公务,听到下属来报,脸上浮现明显的错愕之色。
瑞王?
瑞王带着顾莲沼来指挥使司做什么?
可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刘迅都得出面相迎。
柳元洵还在大门外跟值守的锦衣卫说话,刘迅就带着人乌泱泱地迎了出来,色彩鲜艳浓烈的飞鱼服气势十足,锦衣卫又各个都蜂腰猿臂、浑身煞气,这一群人一出来,柳元洵便下意识想要避让。
非是恐惧,而是他性子和软,鲜少与人争执,遇到这种压迫感十足的场面,总会本能的感到不适。
刘迅身材高大,髯长鬓白,面色重如枣红,活像关二爷转世,浑身威仪颇浓,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他抱拳行礼,声音冷硬,“卑职见过王爷!敢问瑞王来指挥使司有何吩咐?”
柳元洵拱了拱手,道:“我只是随意瞧瞧,不想惊动了这么多人,大家散了吧。”
刘迅没有多问,一挥手就解散了人群。
随后,他的视线就落到了顾莲沼身上。王爷来指挥使司的目的,多半与这小子相关,就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对于顾莲沼,刘迅的感情非常之复杂。
一方面,这是他的得力下属,能力出众,武功高绝,帮他办成了不少大案。可另一方面,头狼总是怕壮狼,他成长得越快,作为他顶头上司的刘迅就越是抵触,曾经最好用的一把刀,也隐隐有了反撩嗜主的架势。
顾莲沼就是他亲自向皇上推荐的。此事若成了,他不仅能默不作声地除掉一个潜在威胁,还能藉着立功的机会,向皇上讨些封赏。
此事若不成……
依顾莲沼的敏锐,他迟早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与其防他日后报复,不如先下手将他解决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子如今知道了多少……
刘迅隐晦地打量了顾莲沼一眼,正想邀王爷入内,一直恭立在旁的顾莲沼忽然一步跨前,抱拳道:“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他这一句,却叫在场锦衣卫都惊了一下。
不是都嫁人了吗?怎么还自称属下?
莫非,皇上没有罢他的职?
这可不得了,这对整个锦衣卫来说,都是个极为关键的信号。
锦衣卫这个机构,看似独立朝堂之外,与众大臣毫无牵扯,可这样的独立性,也叫他们只能依赖于帝王宠信。
原本刘迅是御前洪公公的干儿子,在锦衣卫中的地位一骑绝尘,可顾莲沼要是成了王爷的妾室,这亲缘关系,可比干儿子强多了。
顾莲沼若是披着这层关系重回锦衣卫,那指挥使司的天,怕是要变了……
刘迅面皮抽了两抽,强行忍住了没有多问。
“我来此地不过是为了一桩小事,诸位自行散了吧,别耽误了锦衣卫的正事。”柳元洵看向顾莲沼,轻声道:“不是来接扫把尾的吗?去吧。”
听他说明来意,刘迅紧绷的肩膀终于卸了劲,他随手指了个下官,道:“你去趟诏狱,将狗牵来。”
“不麻烦他,”柳元洵再次强调道:“让顾九去吧。毕竟,他过两日便要重回锦衣卫上职了,有些日子不见,别生疏了。”
刘迅自从听见顾莲沼自称“下属”时,心里就有了预料,所以脸上的表情倒也算镇定,可他身后的锦衣卫就没那么高的涵养了。
指挥使司内部的职位本就一个萝卜一个坑,顾莲沼被绑走之后,北镇抚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刘迅手下又不止顾莲沼一个人,他一走,这位置自然要给别人,本来都已经定好了,就等罢职的御令下达,他就能上位了,可谁能想到顾莲沼竟又半路回来了呢?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又惊又怒,脸上的表情实在扭曲。
毕竟是皇子,常伴天子左右,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柳元洵并未错过他脸上的表情,当下便玩笑似地说道:“这位下官脸色不好,可是不欢迎啊?”
被他点名的锦衣卫一时慌了,立马低头下跪,道:“卑职不敢!”
“开个玩笑,起来吧。”柳元洵笑了笑,转头看向身侧的顾莲沼,问:“怎么还不去?”
顾莲沼心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进入指挥使司,牵狗去了。
“刘大人也去忙吧,待顾九回来,我们就走了。”他神色温和,态度友善,却仅用三言两语,就叫重回锦衣卫的顾莲沼重树了威风。
自此以后,这锦衣卫里看得起他和看不起他的,至少明面上,都不敢再和他过不去了。
第24章
起初,听顾莲沼说扫把尾在诏狱看大门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条凶悍健壮的大狗。
可当扫把尾摇着尾巴,跟着顾莲沼走出指挥使司的大门时,他才发现这原来是只堪堪到人胯下的黑黄色土狗。
扫把尾许久未见顾莲沼,见了他便往他身上扑,刀柄状的尾巴摇得欢快,吐出的舌头上密布着蓝黑色的斑点。
柳元洵从未与动物打过交道,可想到这是顾莲沼的狗,也难免生出点“自家狗”的亲近,下意识俯身,朝它拍了拍手。
前一刻还傻乎乎的扫把尾,这一瞬却忽得将头转了过来,伏低身体,朝他呼噜呼噜地呲了呲牙,深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凶戾,竟有种想要冲上来攻击的架势。
柳元洵吓了一跳,手也不拍了,身体也站直了,整个人都往淩亭身后躲了躲,尴尬道:“那……那既然都带出来了,就走吧……”
“扫把尾!”顾莲沼冷呵一声,那狗便立即收了攻击之态,脸上又是一副单纯软萌的模样,尾巴也重新摇了起来。
“王爷勿怪。”顾莲沼走到他身边,主动将他搀住,赔罪似地将他扶上了马车,低声道:“扫把尾攻击性很强,但它很聪明,我呵斥过以后,它就知道不该对您呲牙了。”
柳元洵心有余悸地说道:“不愧是呆在诏狱里的狗,倒是挺凶。”
提到扫把尾,顾莲沼的话也多了起来,“它很能干。前年我带着它去办案,追踪敌手的时候钻进了密林里,遇到了狼群,有三匹狼便是它咬死的。”
他不提当时的险峻,也不说自己险些丧命,回忆起过去,他记得的只有陪着他的狗有多么勇猛。
“还有一次,我追踪逃犯,路遇劫杀,将人跟丢了两日,后来也是靠着扫把尾才将犯人捉回。它的嗅觉极限是四十个时辰,只要犯人在此地留下过痕迹,哪怕时隔三日,它也能闻出来。”
提起扫把尾,顾莲沼不仅话变多了,连神色也飞扬了些,看上去和普通的十八少年没有不同。
柳元洵静静瞧着他说话,唇角带了丝笑意。
在他温柔似水的注目下,顾莲沼的心跳略有些不稳,他不甚自在地低头道:“是我多话了。”
“怎么会,听上去很有趣。”柳元洵浅笑道:“原本我还在担心,我们就这样上了马车,将它扔在外面不管,它会不会跟丢,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若是指挥使司里没人拘着它,它怕是早就寻到王府里来了。”
“主子!”在外陪着淩亭赶马车的淩晴忽然掀开帘子钻了进来,娇声道:“我也要养狗!”
“不都答应你了?”柳元洵耐心十足地说道:“养狗可不是吃饭那么简单,你想养什么样的,能不能养好,都要考虑周全了再去找贩狗之人。”
“我想养大狗,养很威风、还能看家护院的那种!”
柳元洵纵容一笑,道:“好,养。”
他的神情被顾莲沼一丝不落地收进眼底,让他本来轻快的心莫名拢上一层灰扑扑的薄雾。
是了,他何必因为他的注视而慌神呢?
柳元洵那双眼睛,本就看狗都深情。
……
回了王府后,柳元洵又叫管家弄来了些木头,找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狗窝。
扫把尾对自己的新家好像没多大兴趣,但依然耸着鼻尖四处嗅闻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新领地。
它的凶戾叫柳元洵不敢亲近,可它的战斗力和追踪能力,又叫柳元洵觉得心安。
院子里养这么个小东西,倒也不错。
……
柳元洵出门呆了一天,精力已经耗尽了,可他手头还有正事,不能睡,只能熬着。
淩亭道:“主子,要不您先歇会,等药熬好了我再叫您。”
“我倒不是在等药,”柳元洵以书掩唇,打了个呵欠,“我是在等天黑。”
“天黑?”淩晴转头望瞭望窗外的天色,疑惑道:“天黑了要做什么?”
柳元洵笑眯眯道:“做贼呀。”
他将今日在未名居中的见闻说了出来,又道:“我怕自己过多留意,反倒让盯着我的人注意到那幅画;又怕画中信息藏在装裱的夹层里,单看外表看不出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将画盗来一看比较稳妥。”
“盗画?”淩亭确认道:“是‘未名居’戏台后的挂画?”
“是的。”柳元洵道:“只不过,我们前脚刚去,未名居后脚就丢了画,难免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所以得想个法子,将这事做得圆满些。”
这事不难。
起码对顾莲沼来说,他能瞬间想出无数个主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火,一场大火,什么都能烧干净,谁能知道丢了副画呢?再不济,偷了便偷了,就算叫杀刘三的那拨人发现,画也已经到手了,那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妨碍不到他们了。
可他知道柳元洵在顾忌什么,他在担心那群人得不到画,会找上未名居的掌柜和跑堂,会逼问他们画的来源,甚至会动手将他们杀害。
在心狠手辣的人眼中,大部分事都不难解决。可要是想事事周全,想庇无辜者平安,要考虑的事可就多了。他有一万种手段,却没一种手段能如柳元洵预想般干净。
柳元洵道:“要是时间充裕,我倒是可以画副假的,再做旧,改天换日也不是很难。但就怕这期间再出什么岔子……”
他将手里的书压在唇上,一脸疲累地打了个呵欠,明明很累却不能睡的滋味属实难受,可这事不解决,他就算睡了也不安心。
顾莲沼将他的脸色尽收眼底,再三犹豫,还是念在他将扫把尾接回来的份上,主动开口道:“不如用火。”
“不行吧。”淩晴托着下巴,苦恼道:“火势小了,单烧一幅画不是更容易引人注目?火势要是大了,伤了旁人该怎么办?”
“跑堂的一般寅时起,起床笫一件事就是清扫大堂。如今冬日,昼短夜长,寅时光线黯淡,跑堂的一般会借助蜡烛来清扫大堂。我们可以提前将画替换,再在替换的画作上面涂好易燃物,然后借助他的手点燃那副画,这样即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也能合情合理地将画毁掉。”
“好办法。”柳元洵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既如此,那便先去书房翻找出可替代的画吧,天色虽暗,却也得形似才行。”
那幅画的内容铺满了整张宣纸,他至少得找一张同样满铺的,才好替换。
……
书房内。
柳元洵指挥淩亭左翻右翻,才翻出一张前年画的“鹤观松林”图。图中绿树华盖如碧,枝繁叶茂,昏暗中看去,倒也与未名居中的挂画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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