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柳元洵心口一窒,眼泪更加汹涌。
他很想摸摸顾莲沼的头发,或者跟他说句话。但他虚弱得厉害,方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到了此时,除了看着顾莲沼的脸流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窄窄一道床沿,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像是天堑般无法逾越。一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侧,不住地抓挠着褥子发出嘶哑的低喊;另一人望着他的脸,心如刀割,却只剩流泪的力气。
……
柳元洵不记得顾莲沼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他只知道,待他能说话的时候,顾莲沼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胸前的单衣。
“阿峤……”他嗓音嘶哑,掌心轻轻抚过顾莲沼的发丝,粗硬的手感擦过他掌心的肌肤,带起细微的痒,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顾莲沼没有抬头,仍伏在他胸前无声流泪。过去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压抑到极点的低语:“我恨你……”
柳元洵触碰着他的发丝,声音又哑又轻,“我知道。”
“我恨你。”顾莲沼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情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恨你。”
起初,他怕柳元洵病死;后来,他恐惧自己的死亡;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最令他恐惧的,从来都是柳元洵这个人。
柳元洵太狠了,也太绝情了。为了探出洞xue里的秘密,他能瞒着所有人,将自己也算计进棋局里。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能哄着自己亲手将他抛下。
在柳元洵心里,他究竟是什么?
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吗?
凭什么,凭什么呢?
他怎么能不恨。
怎么能不恨!
“我知道。”柳元洵想勾唇笑一笑,心头却苦得连假笑都挤不出来,只能将他的发尾绕在指尖,轻轻拉扯,“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
“下辈子?”顾莲沼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不行啊。”柳元洵望着他,眼神柔软,“这辈子,我得先还别的债。”
见顾莲沼眸中血丝密布,像是想将他嚼碎吞了般愤怒,他也不害怕,只轻声玩笑道:“我也很可怜啊,还没投胎呢,就先欠了你。”
“阿峤……”他叹息道:“我好累啊。”
累的是人,也是心。
只有顾莲沼的怀抱能抚慰他。
顾莲沼听懂了。
他缓缓膝行上前,托住柳元洵的背,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揽腰,一手按着他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那些深藏在心里的怨憎,彷佛随着柳元洵睁开的眼眸一同苏醒了,恨得他想将人揉碎在怀里,可当真的碰到他,力道却轻得像捧着一片羽毛。
柳元洵轻轻伏进熟悉的怀抱里,用瘦到吓人的下颌慢慢蹭着顾莲沼的颈窝,像是钻进大鸟翅翼下的幼崽,终于寻求到了一丝令他心安的庇护,轻声问:“名册……送出去了吗?”
顾莲沼呼吸一滞,更恨他了。他不问自己昏了多久,也不问他这段日子熬得有多苦,开口就是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
他本不想答,可又舍不得让柳元洵撑着精神苦等,于是生硬地回了句:“送出去了,账册也运出去了,贺郎平也被押送进京了。”
那就好。
得了答案,柳元洵就安心了,最后那点力气缓缓消散,意识开始向黑暗沉坠。
他本该顺从地闭上眼,可又舍不得就这样昏睡。他还有很多话没对顾莲沼说,但那些话太琐碎了,解释起来也太复杂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阿峤,余下的日子……我都是你的。”
他的命不是他的,这辈子的锦衣玉食也是王爷的身份带来的,但他已经用死亡还了生恩,也挖出了账册,对得起万民供奉。
剩下的光阴,他想全部留给顾莲沼。
他这辈子,一直在为了活着而活着,但现在,他想为了顾莲沼而撑得久一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能在顾莲沼身边找到活下去的欢愉。
说完这句,他便伏在顾莲沼怀里静静睡去了。
顾莲沼听着他的呼吸,将人搂得更紧。他偏过头,牙齿轻轻碾磨柳元洵的侧颈,很快磨红了一片。怕咬出血,又改为缓慢地舔舐。
直到此刻,他整个人仍是乱的。无数念头在脑海冲撞,撞得他头晕目眩,只有柳元洵醒来了的念头最为清晰。
他不想让他睡,想让他睁眼、说话、用存在感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可他又很清楚,柳元洵需要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柳元洵说,余下的日子,都是他的。
如果他能顺着他的心意,告诉他一切,陪他走过这短短一程,说不定真能为下辈子讨个彩头,等来一个或许的圆满。
可他不要柳元洵死。
他想让他活下去。
恨他也没关系。
柳元洵昏迷的这些日子,他想通了许多事。
他以前一直担心自己死了以后,柳元洵依然要寻死该怎么办。
可后来,他想起柳元洵说过的一句话——“皇兄那么厉害,他能处理好一切的。”
这话反倒提醒了他。
这桩婚事,是柳元喆赐的,利用他来解毒,也是柳元喆的布局,他是局外人,看不懂棋局里的秘密,可柳元喆清楚一切。
柳元洵说得对,柳元喆是运筹帷幄的皇帝,绝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他既然落了自己这枚子,就绝不会让解毒后的柳元洵继续寻死。
他不必再操心了。
他只是一枚棋,一枚提前看清了命运,却依然束手就擒,甘愿付出性命的卒。
柳元洵将剩下的日子交给了他,可剩下的日子,是他的一辈子,不该是柳元洵的一辈子。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榻上,躺在他身边后,又将人揽到了怀里,搂着他的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紧密贴合,亲密无间。
他太累了。
熬了这么久,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柳元洵醒了,这口气也散了。
他就这样抱着他,睡了这一个月来最沉的一觉。
……
京中,皇宫,寿康宫。
三月的京依旧肃冷,寒风无休无止地刮,刮得寿康宫外的灯笼摇摇欲坠。殿内却丝毫不受影响,凝神的香袅袅散尽,躺在床榻上的宫装女子随之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也没出声,缓缓坐起后便朝着镜子走去了。
如今正是子时,宫婢们睡得正沉,加上她刻意放轻了动作,竟也没一人惊醒。
她跨过睡榻前的婢女,经过昏黄的烛火,绕到梳妆镜前,藉着细微的光,打量着自己这张脸。
宠冠后宫的那些年,她娇蛮任性,恃宠生狂,几乎将皇后踩在脚下,后妃们议论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人嘲讽她的样貌。美到了极致,连旁人的诋毁都能看作她们的自卑。
可她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自己的脸了,此时藉着烛火一瞧,她才发现自己的眼角长出了细纹,甚至连发间都有了白丝,曾引以为豪的容貌并没有大变,可整个人就是不复从前耀眼了。
数年痴傻,半真半假,已经让她的神态与气质彻底变了。
被柳元喆识破的这些天里,她常常枯坐在镜前,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候,她会在婢女清醒时回床,有时候,又会等她们醒来后将自己搀扶回床。
今夜却有婢女惊醒,醒来看见床上没人,便习惯性地往梳妆镜前找来。
翎太妃装疯的时候,她们只将她当个尊贵的器具,不问她的意愿,只用轻缓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抱回床上。可现在,她不装了,她们便只能恭敬地束手立在她身后,等她给出指示。
前几日,她们醒了,翎太妃便要回床了。可这次,她对着镜子枯坐一夜,直到初晨的日光一点点漫进大殿,油灯也被一一吹熄,她才轻声道:“来人,将皇帝请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有话要对他说。”
婢女低头行礼,躬身退出,传话去了。
柳元喆还要上朝,就算能来寿康宫,也要很久之后了。所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妆容,整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她要来了太妃的吉服,示意哑婢们替自己更衣。
她当贵妃的时候,不能穿正红色,当了太妃,依旧只能穿这深紫色的袍子,就连衣服上绣着的云纹与牡丹,也不能逾越了太妃的规制。
这吉服,自制成起,她就一次也没穿过;“哀家”这个称呼,自登上太妃的位子后,她也一次都没自称过;她明明如愿以偿,成了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却也只能在这偌大的宫殿中,日日浸润在无边的孤独里,甚至连儿子也不敢见。
她和皇后争了那么多年,争到最后,她又何尝不是输家。
从进宫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局里的棋,待到站在命运的终点回身去望,她才看清那幕后的执棋人,从来就只有一个。
天下是他的棋盘,制衡是他的本能,至于其它,都是他为达目的送出的饵罢了。偏偏,她们这些艳丽的锦鲤,身在池中,看不清天地,为了那些饵又争又抢,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照着铜镜为自己贴好花钿后,她镇定地用了早膳,接着便顶着满身荣华,静坐着等待柳元喆露面。
柳元喆或许是为了故意吊着她,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踏入寿康宫,可她一点也不急,困在宫里这些年,长进最大的就是她的耐心。
柳元喆来了也不坐,极厌恶这宫里的一切,甚至觉得这里的凳子都是脏的,他冷眼瞧着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居高临下道:“怎么,有答案了?是要洵儿死,还是自己死?”
“洵儿……”翎太妃念出这个名字后,忽然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钗镮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她抬手直至柳元喆,声音轻而冷,“你也配这么叫他?”
第124章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柳元喆目眦欲裂,指节捏得发白,彷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她撕碎,“你若早些自我了断,何至于让洵儿受这种罪!”
翎太妃猛地站起,歇斯底里的声音十分尖利:“是你!是你逼疯了我!若我没有疯,怎会到现在才知道真相?怎会让洵儿白受三年苦楚?都是你!你敢告诉洵儿你做了什么吗?!你敢告诉他你是如何将我逼疯的吗?!你不敢!柳元喆,你就是个懦夫!你只敢挑软柿子捏,只敢将一切怪在我们孤儿寡母的头上!”
空荡的大殿里,宫女早已被清退,连洪福都退至殿外,只剩女人凄厉的嘶吼在梁柱间回荡。
“朕为何不敢?”柳元喆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当年不是你亲口授意,古嬷嬷怎会向母后下毒?后来由你亲手送她上路,不正是一报还一报?”
随着柳元喆的话出口,翎太妃的面容骤然扭曲,隐隐又带了发病时的癫狂,她大吼道:“闭嘴!闭嘴!”
柳元洵只知古嬷嬷受淩迟而死,却不知行刑者中,就有他的母妃。
“贵妃娘娘,亲手剐死乳母的滋味不好受吧?”柳元喆终于从她痛苦的神情中品尝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他残忍而冷静地复述着当年的那一幕,“你拿刀剐她肉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在对你笑?是不是还在唤你的乳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让你不要怕?你是怎么做的?你一面说对不起,一面割她的肉。要是没记错,她的乳I头就是你亲手割下来的吧?你小时候,就是喝她的奶长大的吧?”
“啊!!!”翎太妃痛苦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凄声尖叫道:“别说了!!!”
若不是柳元喆以柳元洵性命相胁,她怎会向哺育自己的乳娘举起屠刀?一刀又一刀,刀刀割在她心上,痛得她鲜血淋漓,数次崩溃大哭想要放弃。
可柳元喆一直在用柳元洵逼她,威胁她,说她要是不动手,他就会杀了柳元洵。
她怎敢不信?
这个人,在她膝下,从七岁长到十四岁,搬到太子殿后,更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孝敬她,将她骗得团团转。如此深的心计,能指望他对柳元洵有几分真情?
她就是这样被逼疯的。疯后,她见到柳元洵就发狂,意识不清,说不出话,却在本能地驱赶他——快走,离开皇宫,离开柳元喆。他要杀你!
见她崩溃,柳元喆痛快不已,他寒声逼问道:“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朕七岁丧母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他是帝王,是天下共主。即便为柳元洵退让,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翎太妃,由她在后宫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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