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22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辛实抱了衣裳去井边,井水冰凉,才揉搓几下衣裳,他的两只手就冷得白里透红。

盆里是件浸了水的刺绣单马甲,辜镕特意找人上门来给他做的,里里外外的衣服裤子共做了四五套,这件是竹青色,珍珠盘扣,丝绸的面,穿在身上轻飘飘的,沾了水也不重。

下午热,辛实搓得满头汗。洗过一遍,他停了停,掀起衣摆擦了把脸上的汗。他每日都干活,因此虽则还是瘦,但却有四块浅浅的腹肌,靠近胯部的地方,平坦纤瘦的白肚皮中间有一条短而细的竖状凹陷,是一个形状漂亮的肚脐眼。

轮椅转进这间小偏院时,辜镕正好瞧见那道衣摆往下落,白生生的皮肤从他的眼里划过时,他的喉结不自觉滑动一下,觉得喉咙里苦得发疼。

他的面色带着压抑的平静,上一次隔得这么远打量辛实,是辛实第一回进辜家。

辛实跪在地上为他祈福,正因有了这一遭,他才正眼开始看这个年轻人。当时第一眼,他就在想,这是个朴实的漂亮孩子。

朴实,不是说辛实不够漂亮,而是因为辛实没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一身麻袋似的大衣裳。

可现在,有谁敢相信辛实是打乡下来的孩子?他把他打扮得伶俐又金贵,满雪市去找,就连朝宜静身边那个美极近妖的朝鲜男孩子,他也觉得比不上辛实一根头发。

他才明白自己对辛实是个什么心思,那些蠢蠢欲动的情意,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怎么说,才不会吓到辛实,辛实就要走了。

辛实甚至没第一个告诉他,也没个商量,就那么随随便便的,像是丢掉一个包袱似的,把这事儿通知了詹伯。

詹伯已经很久没踏进过他的院子了,有了辛实,他见到詹伯的时候变得很少。因为少,所以詹伯拍门叫醒他的时候,他睁眼,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甚至等不到詹伯去把辛实叫过来,硬生生忍着膝盖疼,自己搬腿下床,坐上了轮椅。从开刀到今天,二十余天了,这是他头回真真正正用自己的腿落地,同踩刀子也没什么区别,可再疼,没他心里疼。

难怪辛实这几个礼拜,日日忙着去做窗户,两只手上的伤好了又坏,坏了又好,他分明是急着赶工,好快快地离开辜家。

这些好日子,他居然一点也不留恋。

来的路上,辜镕有一肚子的怒火想要冲辛实发,想问他那我算什么?还想问,你当初说得好听,我想去哪里,你就跟我去哪里,这句话还算不算数。最想问的是,走了,还回不回来?能不能别走?

到了院门口,辜镕却并不长驱直入,而是抬手示意停下。车轮停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停下以后,他也不开口,只沉默地远远盯着辛实流了汗的侧脸瞧。

辛实看上去很累,很累也没停过手,用两只受了伤的白手,在皂角打出来的泡沫凉水里泡着。

辜镕并不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辛实还要忙这么许多的事情。

他一直不愿意辛实去修那几扇破窗户,甚至阻挠他,因为他把自己当辛实的正事。今天他才晓得,他是完全地本末倒置了,修窗户才是辛实心里以为的正事,照顾他不是。

那几扇窗户,来的路上他经过了,每扇都有一个正常男人那么高,上头镶满了大大小小的贝壳,那么漂亮,是种耗了心血的漂亮,一定废了这个傻小子不少的力气和心思。

伺候他不是辛实的正事,可辛实也没抱怨,这一两个月,从早到晚的,没停下过,夜里还要替他揉腿。

辜镕只觉得心里针扎似的疼,辛实在他面前总露个笑脸,他就觉着辛实过得不错,可辛实其实每日都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受累,甚至累惯了,根本没觉得自己多么累。

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没脸来责怪辛实,也没资格问辛实要个说法。

辛实从没骗他,也没打算瞒他什么,他之所以不知道辛实打一开始就会走,是因为他也从没想去问过辛实,问他是为什么要来马来亚,问他一个人来异国他乡害不害怕,问他将来想做什么。甚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辛实有个亲生的大哥。

他要是问了,辛实保准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可他什么都不去问。

辜镕木着一张脸不张嘴,詹伯也不敢声张,噤若寒蝉地站在后头。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原地,看辛实利索地搓完盆里那件衣裳,踮着两只白瘦的脚把拧得半干的衣裳晾在衣架上。

洗完衣裳,辛实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抱着膝盖,在发呆,想了半天,仰头把一张尖瘦的年轻脸蛋露在金灿灿的太阳底下晒了晒,眯着眼转身进屋了。

他那屋里什么消遣的也没有,他白天也不爱睡觉,他是回去擦身换衣裳,好干干净净地去伺候辜镕。

辜镕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声音:“回去吧。”

辛实总感觉辜镕已经知道他要离开的事情了。

他进屋的时候,辜镕已经起了,坐在床上翻着一本书,可半天也没见翻一页。可他不确定,因为辜镕也没发火,同他说话也还是温温和和,只是不大笑了,看着有些苦闷。

但是到了夜里,他就确定了,辜镕确实知道了。用完晚餐回屋的路上,细碎的轮椅声里,辜镕突然出声,说:“暹罗在打仗,你知不知道?”

天色昏暗,廊下的灯虽然亮,但也看不太清辜镕的脸色。墙角的斑斓叶散着幽香,辛实心里一跳,两只手不自觉攥紧轮椅扶手,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声音:“我知道。”

“非得去?”

又是这句话,卖票的也这么问过他。大概谁都觉得他是去送死吧,辛实还是咬咬牙,点头:“我就只剩大哥一个亲人了。”

辜镕沉默了片刻,说:“好,你有数就好。”

夜里快十点,辜镕洗漱睡觉的时间,他那两个膝盖暂时没法沾水,辛实每天夜里就从浴室拿珐琅的盆子打了热水来给他擦身。

从脸擦起,然后是脖子、结实的胸膛和窄瘦的腰。擦轻了,辜镕总是攥着他的手,笑着朝他挑眉,说你给我挠痒痒呢。擦重了,他又要哼哼唧唧地喊疼,总要闹一阵,才肯安安生生躺着让他摆弄。

再往下头,辜镕就自己擦了,到了大腿,又让辛实来,擦洗到小腿,辛实总会隔着热毛巾给他好一顿揉捏,把他伺候得舒舒坦坦,再把他那双长腿塞回被子里,让他睡个好觉。

可这回,辛实拧干了毛巾想去碰辜镕的脸,辜镕却别开下巴,没让他碰,而是自己从他手里拿过了毛巾,抬起下巴给自己擦脸和上半身。从头到尾,他一个眼神也没给过辛实。

辛实不知所措地愣在床边,眼神慌乱地盯着辜镕,心里立马酸起来,碰都不肯让他碰,辜镕一定是觉得受了他的骗,想跟他撇清关系了。

擦完上半身,辜镕把毛巾递还给他。他换了块毛巾,默默投进热水里洗一遍,等毛巾沾了热气,他把心一横,厚颜无耻地想再试一次。伸出手,他要去摸辜镕的腿,还没靠近,让辜镕拿手挡开了。

辜镕攥着毛巾一角,缓之又缓地从他手里抽出来,还是要自己来。

辛实心里委屈,咬着牙,简直把头低到了脖子里去。

擦完身体,辜镕卷着被子闭上了眼。

望着床上那道宽阔颀长的背影,辛实鼻子都有些发堵,从来没有一个夜里,他们没有任何话讲。

他倒宁愿辜镕朝他发脾气,好过这样不搭理他,辜镕真的讨厌一个人就是这样,看都不看他,让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辜镕躺在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擦身不是什么难事,也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使唤辛实,为了叫辛实多来自己面前晃一晃,还让他去做了许多故意制造出来的杂活,倒水,换钢笔墨水囊。越想,越很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忏悔片刻,他闭上眼慢慢睡了。

夜深阑静,外头只剩竹虫沙沙地啃噬竹心的声音,辛实在被子里躺着,眼睛直愣愣瞪着高高的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里,又听到辜镕闷哼,是又疼了。

手术以后,他总是疼,尤其夜里,不是抽筋的疼,是生骨长肉的那种疼。

辛实跟火烧屁股似的,立马翻身下床,踩上木屐就小跑进了辜镕屋里。

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光,辛实熟练地绕过床前的换衣凳,到了床沿。他把手伸进被子去探位置,前后左右地摸了片刻,他在床中央摸到了辜镕的手臂。

把被子掀开一个角落,他利索地蹬掉木屐爬上床。

把辜镕的身体翻过来正躺着,再将他两条腿架到自己大腿上,然后自上而下地去给他把紧绷的肌肉揉开。这一套他已经做得很熟稔了。可今夜,刚伸手把辜镕平了躺好,正要去搬辜镕的腿,辜镕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忍着痛哑声赶他:“不是多么痛,去睡觉。”

辛实弯腰的动作一顿。

这是今天第二回了,他不准他碰,辛实浑身都僵硬了,像是被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我给你揉揉,好得快些。”鼓起勇气,辛实慢慢挣开辜镕的手,固执地要去摸他的腿。

大半夜的,他连让辛实睡个好觉都做不到。辜镕心里有种说不上的难受,他又开始恨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身体,心里一急,下意识使了点劲,把腿往边上一挪,窝火道:“我说了不用你,赶紧去睡你的!”

那真是种钻心的疼,动弹了这一下,辜镕疼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死死咬住了牙才没痛呼出声。

辛实的手一空,再叫他一吼,当即吓得缩回了手。

那股痛还没过去,辜镕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呜咽,像是有人想哭却不敢哭,可实在憋不住了而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抽泣。

他先是愣了一下,半晌,两只臂膀向后支起身体,慢慢坐起来。

“辛实。”他感到愕然,因此不敢声张,只是慢慢地从辛实背后倾身靠近,刚发出声音,那道隐隐约约的呜咽就戛然而止了。

“啊?”黑夜里,辛实慌乱地应了他,然后抬手擦了擦脸,窸窸窣窣地转身就忙着要下床。

辜镕把他从后头一把拽住了。一只手攥着辛实的手臂,一只手伸到床头边摁亮了电灯。

金黄的电灯照亮了屋子。

辛实是个背对着他的姿势,一片窄窄的背脊,一截雪白的脖颈。辜镕按着他两个瘦削的圆肩头,将他扭过来朝向自己。那张素白俊秀的脸上,褶皱很浅的双眼皮和秀挺的鼻尖上都是通红的,黑长的睫毛被泪水沾得濡湿,可怜地缠成几绺,随着眨眼轻轻地颤抖。

真是辛实在哭。辜镕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拧着眉盯着他看了半晌,问:“哭什么?”

辛实又是抬手擦了擦眼睛,说:“谁哭了。”

辜镕有些急了,提高声音:“我都听见声音了,没哭你眼睛里流的什么,口水?”

辛实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我以为你听不见,才哭的。”他的语气有些懊悔,因为没想到辜镕今天耳朵这么灵光,“没想哭给你听,不知道咋了就是忍不住……”

辜镕被他气笑了,这是正大光明地欺负他是半个聋子了。

辜家的人,谁敢在他面前提他的残疾,辛实刚来时也不敢提,现在真是胆子大了。

可还不是叫他给惯大的。辜镕按捺下脾气,伸手将辛实的手拿下来,也不松开,就那么攥在手里,大拇指一圈一圈地揉他的虎口,宁静地瞧着他,等辛实自己平息下来。

等到辛实慢慢敢抬眼同他对视了,他才开口:“大半夜的,你委屈什么?”

辛实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辜镕愿意碰他,是不是说明也没那么讨厌他。他的心又好受了些,慢慢地说:“我想给你擦身,给你揉腿,你都不让,躲着我。”由于带着鼻音,这声音瓮声瓮气的,有点撒娇的意思。

原来是为他哭的。辜镕心一颤,浑身上下像被微弱的电打了一下,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

他又凑得近些,认真地看着辛实的侧脸,柔柔地说:“我没躲你,我想叫你多歇息。”

辜镕身上温热的气息扑过来,辛实的眼皮颤了颤,心里头猛地跳一下,不大敢信地扭过头,瞪大眼睛看他,说:“真的?”

他没敢想自己瞒了辜镕这么多,辜镕还愿意宠着他。虽然他根本没想瞒辜镕,说起来简直也很无辜,可他就是觉得对不住辜镕。

辜镕微笑着点了点头,说:“真的。”

辛实盯着他看了片刻,吸了吸鼻子,嘴唇慢慢抿起来,像是个害羞的笑。

辜镕的心又燥热起来,他的视线灼热地落在辛实粉红的嘴唇上,看了半晌,他突然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辛实细腻白皙的手背,那力道不轻不慢,像是蚂蚁爬,挠得人心痒痒。

辛实的五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像是想躲,可到底也没躲,仿佛把那只手送给了辜镕,任由人家把玩他的手指。

这样一个微凉的夜,只有两个人是热的,辜镕有些情不自禁地去拿胸膛靠辛实的肩,贴住了,慢慢地问:“有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这个问题,不大像主仆间的,简直亲昵得过了头。

换了别人,怎么也得吓一跳,可辛实从没伺候过别的主人,因此也没觉出辜镕问的有多么不合时宜。不假思索地,他重重点了点头。

辜镕攥他的那只手用了力,“不舍得,那就别走。”他快速地说:“把你大哥的名姓年纪和相貌告诉我,我拍电报叫在暹罗的朋友去找,我认识的人多,怎么都比你无头苍蝇似的去乱转来得快。”

辛实倏然抬眼盯上他,那眼神,有震惊,更像是感动,说不舍,简直还掺了些天真的爱意,辜镕一瞬间真想低头亲上去。

“辜先生,谢谢你。”辛实说。

辜镕看出辛实被他说动了,喉头滚动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希望。

辛实却在这时,朝他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可是很坚定,“要是我大哥还活着,说什么我也得让他回家,别人的劝他不会听,我非得亲自去这趟。”

第31章

这日的云很厚,乌蓝蓝地从天际堆叠而来。从早晨就开始刮风,辛实一早就担心下雨,到了午后,棉线似的雨水果然涟涟地顺着高而上翘的青瓦屋檐落到廊下。雨声沙沙的,密集地打在院子边角上的竹林,像蚕啃桑叶。

休养这么多日,辜镕的腿已经消了肿,光摸两个膝盖,基本能够触碰到髌骨的形状,确实不大疼了,可到了这样的阴雨天,还是会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