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23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担心辜镕午觉会难过,辛实特地问詹伯从仓库里拿了好几件厚羊毛毡子,原是裁地毯剩下来的料子,被他一剪子修成个窗帘的模样,挂在了竹帘的后方,你别说,放下来以后外头扰眠的风雨声即刻小了许多。

破天荒的,辜镕却没打算睡觉,一进屋就叫辛实推自己到书桌前去,坐好了,又叫辛实拿张竹凳过来坐到自己旁边。

这是要教他认字的架势。

辛实一面觉得新奇,一面又忍不住羞惭,怕自己笨,学不好。

辛实慢吞吞地搬了凳子在辜镕旁边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

辜镕坐的是把藤椅,正倾身在笔架上给他挑笔,琳琅满目的钢笔里,辜镕在里头翻翻找找,这支看了觉得不漂亮,那支又嫌太重不趁手。

外头天色差,风雨瓢泼,屋里门窗紧闭,要想亮堂些,只能大白天的也亮着灯。电灯照得整间屋像在太阳底下似的,有种宁静祥和的气息。

辛实在旁边等得无聊,也不那么拘谨了,手肘撑在宽大的老木檀大桌上,托着下巴盯住辜镕的硬挺的侧脸打发时间。

半晌,看辜镕还没做下决定,在檀木桌散发出的淡淡檀香里,辛实终于忍不住开口:“辜先生,你打算教我什么?”

辜镕在此时终于选定一支英国产的钢笔,质量轻,出墨量适中,最适宜初学写字还不懂得控制下笔轻重的人。

“看你自己,你想学英文还是中文?日文我也会一点。”辜镕漫不经心地开口,说着,先自己示范了一遍如何装卸这支钢笔以及如何汲取墨水。

由于是教学,他的动作十分地缓慢且细致,手指翻飞间,有种游刃有余的风流,“日文的用处不太大,我认为不必学习。不过南洋总还是有那么些旅居的日本人,你如果很感兴趣,我也可以教一教你,只是尽量不要同他们打交道。”

中文他会啊,虽然不会认字,但在老家,会讲话就够啦,前面二十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英文?他又不去洋人的国家生活,学那个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想来想去,唯一对他有实质性帮助的恐怕只有暹罗话。辛实边严肃地进行思考,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辜镕手里熟练而优雅的动作,有点跃跃欲试的情态。

辜镕笑了笑,瞥他一眼,问:“看了这么久,有没有学会?”

说这话的时候,辜镕的手指跟着轻轻动了动,有种辛实一旦摇头说没学会,他立马就再拆卸一次钢笔给辛实再演示一次的架势。

辜镕跟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跟别人,他没有这样的耐心,永远是高高在上,端着大爷的派头。说话更是说半句留半句,叫人去猜,别人猜不对,他就非常不高兴,并且要默不作声地排斥别人。

辛实知道这是他在迁就自己,心里头甜蜜蜜的,乖巧地点点头,说:“我试试。”

辜镕莞尔,把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尖锐的笔头朝自己,笔递给他。

辛实的记性很不错,尽管动作很慢,可每一步都做得很好,一遍就学会了装卸钢笔。

辜镕没有夸他,但神色俨然很满意,温和地说:“暂时先用这一支,等我的腿好了,亲自带你出门去挑几支更好的。”

辛实愣了愣,没敢搭话。

辜镕打算送他笔,放在前几日,他该高兴坏了,可也要他人在马来亚才能收到这个礼物。辜镕这话简直是暗暗地向他要个承诺,要是他答应下来,就是许下一个诺言,承诺自己还会回到马来亚。

但他到底会不会回,说实话,他自己也拿不准。由于轻易无法答应下来,他只能含含糊糊地“唔”一声。

辜镕没能诓他说一句“好”,心里稍微有些失落,但也没穷追猛打。

从案上抽出一本宣白的本子,他翻开第一页牛皮纸,在扉页写了一些字,然后推到辛实面前,微笑说:“以后就用这本册子练习写字,这就是你的名字,上面是英文,下面是中文。如何?是否决定好先学哪一门?”

辜镕的字遒劲有力,极具筋骨,辛实并不懂欣赏书法,可也看了出来辜镕的字十分漂亮,至少一定好过糖水巷那个老童生。

他不由得在心里头仰慕地想,辜镕咋这么厉害,什么都会,要是他们此刻是在中国,再往前倒个几十年前,辜镕说不定能考个秀才,兴许做进士,做状元也不一定。

手里攥着那支钢笔,辛实抬头,期期艾艾提要求:“先生,我想学暹罗话,你教我暹罗话好不好?”

辜镕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辛实后天就该去暹罗,他没忘记这回事,可也不想总有人提醒他记得。忍不住又想埋怨辛实,这个白眼狼,一心只想着暹罗,只想着离开辜家,马来亚难道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人?

他心里十分不愉快,粗声粗气道:“还不会走就想学飞了?今日就学中文。”

辜镕很久没这么严厉地说过话,辛实叫他惊了一惊,手里的钢笔掉到了桌上。

“你的胆子是纸糊的?怎么动不动就吓一跳。”辜镕没想冲他发火,一时有些无奈。

他不耐烦地把钢笔捡起来塞回辛实的手上,顺势把身体凑过去从后头罩住辛实,接着一只手把住辛实的手,几乎是一根根地去调整他的手指,把钢笔在他手里摆成一个正确的握笔姿势。

这种十指交缠的动作让他们靠得很近,辜镕宽阔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若即若离地同他的背脊触碰,辛实有些脸红,同时心里忍不住有点懊悔。一定是辜镕不懂得讲暹罗话,他真是太冒失了,辜镕是个讲自尊又敏感的人,哪里能容忍自己有短处呢?

这个短处还叫他这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给戳穿了。

由于时间有限,辜镕最先教会辛实写了辛实自己的姓名。

“辛”字的笔画还算简洁,“实”字多了几笔,但也算不上复杂,辛实依葫芦画瓢地照着辜镕的字迹写了十遍左右,便可以将两个字都默写出来。虽然形状不那么好看,但总算没有缺胳膊少腿,很有了点正经读书的样子。

学会了自己的名字,辛实十分满足,自觉脱离了文盲的行列,并且似乎找到了学习的乐趣。他马上得意地扭头朝辜镕笑,自告奋勇想学新字。下午的时间还长,他觉得写字很有意思,并不想只学两个字就草草下学。

辜镕看他求知若渴,也很觉欣慰,迟疑半晌,缓之又缓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这次辜镕提高了难度,那两个字的笔画十分之多,几乎是眼花缭乱。

辛实在他第一个字还没写完时就盼着他停笔,可是没有如愿,等到辜镕写完,把笔搁下,很欣悦地扭头跟他说“落笔吧。”他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

他面露难色,纠结地说:“换几个字好不好?”

“你对我的姓名有什么意见?”辜镕的脸色一瞬间有些不大痛快。

辛实吃了一惊,低头又看了一眼纸上两个字,心里暗想:有钱人家的名字都比别人的要难写一些。

既然是辜镕的名字,那么当然要学,并且要好好地学。或许是知道了纸上那行字属于辜镕,辛实对这两个字倍感亲切,因此突然变得不怕困难,兴致勃勃地拿起笔,打算开始照着临摹。

他只是停顿片刻罢了,辜镕却不知道抽什么疯,忽地夺过册子,冷着脸说:“不想学就不必学。”

辛实只觉眼前一花,他扭过头,想也没想,忙把册子从辜镕手里夺回来。

“抢我册子干啥。”辛实着急地低下头,一点点仔细地把被辜镕弄皱的纸张抚平,边说边扫他一眼,埋怨道:“全被你弄皱了。我想学,你干嘛不让我学。”

辜镕斜斜地靠在冰凉的棕色藤编椅背上,也不做声,直直盯着他看了片刻。辛实心里想什么,从来瞒不过他,片刻后,确认辛实是真的对他的名字感兴趣,不是弄虚作假,他紧抿的嘴角才缓缓松开。

清了清嗓子,辜镕说:“那你认真学,写不好,我就打你手心。”

辛实不答应这个条件,闷声闷气地说:“干啥打我,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辜镕随意从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英文的书,翻开两页,似笑非笑:“你顽皮捣蛋的时候也不打你?”

辛实得意地说:“我爹娘才不打孩子,我大哥和我只挨过饿,从没挨过打。”

辜镕笑了笑,突然有点明白辛实目前这样天真赤忱的性格是从何而来。没被珍爱过的人不会懂得要怎么去珍爱别人,辛实能够成长成为一个具备无尽爱心的人,除却天性自然,还因为辛实有一对无比慈爱宽容的父母。

想了想,辜镕改口:“那就这样,写不好没有罚,写好了我有奖。”

辛实有了点兴致,扭头笑呵呵地问:“什么奖?”

辜镕说:“带你去泡利骨泉。”

“早上就定好了的事,算什么奖。”辛实蔫头耷脑地扭回头,继续写自己的字去了。

辜家宅子深处有处泉眼,常年保持低温,水质清澈洁净,由于地处偏僻,平日没人爱去。今日又闷又潮,詹伯想起这处纳凉胜地,就笑着要辜镕去泡一泡,说里头有许多的矿物质,利于活血化瘀,正适宜养伤。辛实当时就在边上听着呢。

辜镕捧着本书,也没怎么看,又把头凑过来,想要告诉辛实,如果去泡泉水,需得额外带条裤子用来更换。

辛实觉得他真烦人,头也没回,光听见衣裳窸窸窣窣靠近的声音,不等人开口就说:“你别打搅我,我字都写不好啦。”

这是嫌他碍眼了,简直是过河拆桥。辜镕又气又笑,然而也拿他没办法,瞪着辛实圆润的后脑勺看了半天,哼了哼,终于把眼睛挪开,去看自己的书。

然而由于难度实在太大,即使没有辜镕从旁捣乱,辛实的学习也进行得十分艰难。

他学会“辜”,便忘记“镕”,反复临摹好几遍,快把辜镕写下的那两个字看穿了,可每每盖住辜镕的字迹进行默写时,不是缺了一竖,便是短了一横,总也凑不成两个完整的字。

辜镕到底没有袖手旁观,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又凑过来。

辛实有些担心他真要来打自己手心,把两只手往身后一藏,主动开口解释:“我再写几个就会了。”

真把他当什么阎罗金刚呢,动不动就要下手打人,辜镕看不惯他那副窝囊样,不容拒绝地把他的右手从背后捉出来,拧着眉说:“躲什么躲,我什么时候真打过你?说了习字最需要心平气和,你已经比大多数人学得要快了,真不知道你急什么。”

不是批评,仔细一听,简直还有些赞赏的意思,辛实叫他温暖的身体罩住了,觉得暖烘烘的,不由松了口气,偷偷笑了笑。

辜镕喜欢他缩在自己怀里那个懒散模样,瞧见他笑,自己心里也很觉开心,不自觉也伙同他一起笑,笑完拿空闲的那只手弹了弹他的脑门,故作严肃说:“不要走神,笔画不对,我再带你写几个。”

挨了这个轻巧的爆栗,辛实立马老实下来,不再讪笑。

手把手地写了一整篇,辛实如有神助,果然记了下来。

辜镕还有些舍不得放开他的手,可辛实已经猴急得要进行默写了。

辛实写字,有个习惯,喜欢边念边写,有点提醒自己的意思。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把沙沙的男孩子嗓音念出来,又被那只细白的手笨拙写在纸上,辜镕的心突突直跳,烧得滚烫,喉咙也干涩不已,像是第一回认识自己的姓名。盯着辛实那片单薄的后背,他又有种想贴上去的冲动。

径自深呼吸好几番,他强迫自己扭过头,低头一看手上的书,忍不住无声失笑,还是一开始翻到的那页,动也没动。

第32章

辛实推着辜镕去利骨泉时已经是夜里七点,四周寂静没有人迹,只有两人轻轻的交谈,还有轮椅滚过平整青石地板的倾轧声。

辛实问:“泉里的水从哪来?地底下么,跟井水一样?”

辜镕点点头,道:“跟井水一样凉,水质比井水好,多泡泡对身体有好处。”

这么好啊,辛实有点心疼:“你总不来,全浪费了。”

辜镕笑了,觉得辛实可爱,轻轻地说:“觉得可惜,以后我们就多来。”

自从知道他要离开马来亚,辜镕就总有意无意这样说,向他要一个以后。答应了就得做到,偏偏他做不到,辛实没法接这话,蔫头耷脑地抿紧了嘴。

沉默一阵,进了月门,隐隐约约听到淅沥的流水声,辛实才重新高兴起来。越接近院门口,空气就越凉爽,辛实不禁加快脚步,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拐了个弯,进了院子。

泡泉水得提前脱衣裳,辛实先带辜镕进屋里去更衣,屋不大,两座厅,用来聊天吃饭,另有三间房,玩累了不想回自己院子就可以就地休息。屋里屋外前前后后都叫詹伯找人提前收拾过了,一进厅里就看见桌上摆了水果茶水,也焚了檀艾香,同在辜镕自己的屋里也没什么区别。

换衣服没花什么时间,就是帮辜镕把上衣和外裤脱了,上衣不穿,下头换条跟膝盖差不多高的宽松黑裤。

泉眼在屋后的庭院,临着另一座院子的高墙。几座池子有大有小,人工做了一些假山和盆景堆砌。叫辛实来说,这些池子就像几个放大的漂亮澡盆。

辜镕自己是无法下到泉水里的,他的腿还坏着呢。辛实在泉边脱掉木屐,怕不方便,又扬手把短褂脱下来放到一边的凳子上。裤子就没法脱了,他的裤衩都宽宽大大的,脱下来该把小鸟露出来了,他没这么厚的脸皮,他在他亲大哥面前都很少只穿条裤衩。

慢慢地,他抬脚绕到辜镕正前边。

辜镕方才没留意辛实在干什么,猛然看到一片白得刺眼的皮肤,不禁有些吃惊。顿了顿,他仰脸望向辛实,看他贫瘠的粉白色胸膛,微微蜷缩的肩头和细长的锁骨。

辜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脑袋里岩浆淌过似的,一瞬间沸腾灼热,心里转过几百个念头,都是只能在无人的黑夜里干的,没法说的丑事。以前他没想过自己有这么下流,幕天席地,对着一个男孩子的身体口干舌燥,难以按捺,最近此事却常常发生。

或许是袒露得太多,辛实没敢正眼瞧他,匆匆地在他面前站定,又匆匆地弯下腰,是个要来抱他的姿势。

一低身,露出一片光滑的后背,细细的一根脊梁骨从背后细腻白皙的皮肤下隆起来,像条柔韧的蛇骨,蠢动着美丽。

辜镕迫不及待向他凑过去,那一刻心想,情愿辛实真是条蛇,死死地缠上来把他咬一口。

“来吧,抱你下去。”辛实低垂着眉眼,伸手去搂辜镕宽阔的肩背和瘦削的腿。由于从没在辜镕面前打过赤膊,一张薄薄的白脸皮红得不像样,黑长的眼睫颤颤地眨。

把人搂住了,他忍不住自上而下瞟了眼辜镕的面孔。

看了不禁打心里羡慕辜镕坦然的气概。辜镕也打赤膊,可是没像他这么躲躲闪闪,人家大大方方的,不羞也不臊,一双眼睛幽幽发着亮,被他搂住了,自然而然地就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抱得他紧紧的,额头挨着他的脖子,比往日里还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