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置业
被派来齐国负责这件事的宦官徐甲本来就是从齐王宫中选上去进宫的,作为老领导,纪太后训斥起来毫无压力。
“你本是我齐国一个卑微贫贱之人,受了齐王的恩惠才能得以去长安伺候天子,如今不想着勤谨办差回报恩者,倒是会给旧主子找麻烦了,王太后的外孙女也就罢了,以太后之尊,料想你们也不能相抗,可主父偃算是个什么东西?靠着在天子跟前谄媚逢迎摆威风,当年他来求见,连齐王宫的大门都进不来,他的女儿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淑女不成?这样的身份,也想往我齐王宫里硬挤?真是不知好歹自寻难堪。”
事情没办成,徐甲只能失望地回了长安,但是他能主动求来这个机会,又敢担下主父偃的委托,说明他是个胆子大脑子聪明的灵透人,回宫后,他面见太后的时候,说的是另一套说辞。
徐甲首先表示,经过自己的努力,齐王被他说动,已经打算答应迎娶您的外孙女来,但是呢,他在齐国时却察觉到了别的不好的事情。
徐甲很严肃很惶恐地表示,齐王品性有瑕,且为人浪荡风流,恐怕迟早也要像是昔日的燕王那样不得善终,终身大事,太后您可要思虑周全啊!
王太后听了这话也就信了,只道此事作罢,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但是主父偃那里还要有交代,这位不好糊弄,徐甲也没扯谎,他舟车劳顿跑了一回,事情没成还被骂了一顿,心里还憋着火呢,恨不得纪太后倒霉才好,于是就把事情原本告诉了主父偃,包括纪太后那些轻蔑侮辱之言。
主父偃闻言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已经显贵登荣,今非昔比,可纪太后居然还拿往日的狼狈来嘲笑他,这对于一个已经有些内心癫狂的半黑化老年人来说,简直是忍不了啊。
主父偃怀恨在心,干脆利索地下手了,他很快就向刘彻告发了齐王乱|伦之事,并谏言道,齐国地富人强,这样的地盘应该由天子近支宗室来掌控才算安稳,既然有此把柄,就该杀一杀齐王的威风。
刘彻深以为然,他是一个权欲很重的天子,从推恩令就能看出来,他恨不得把天下的藩属全都收归中央才算如意呢,既然齐王自己不检点,那就别怪他了,从齐国收回几个郡县也是好的。
主父偃主动请缨,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前往齐国查明真相。
昔年被齐王拒之门外,前不久又被纪太后侮辱,主父偃只想狠狠地出了这口恶气,这一次,他是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前往齐国,力主“穷治”,往死里搞齐王。
心知自己的事情暴露了,且前有燕王自杀国除,齐王也绝望自杀。
齐国顺利收归中央朝廷,主父偃大仇得报,春风得意地回了长安。
但事情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先前的推恩令已经让诸侯们大大地不满,如今皇帝又逼迫齐王自杀国除,这其中都有主父偃的出力,他算是让大家恨透了,若是就任由中央这么折腾下去,他们这些藩王一个个被逼到死角,那就晚了!
藩王们奈何不了刘彻,但是主父偃的把柄可不少,他在齐国办案审查期间,就没少公报私仇徇私舞弊,更是收了不少诸侯国地贿赂——他在天子跟前挑拨几句,齐国就完蛋了,谁没点荒唐事啊,大家都怕主父偃又发疯,万一下一个是自己呢?还是捏着鼻子给这人送点礼物破财免灾算了。
现在的主父偃那是飘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就是帝王心腹,面对这些贿赂,他收得很利索。
但总有人看不惯他。
在诸多诸侯王中,首先开始反击的,是赵王刘彭祖,他与刘彻都是汉景帝刘恒地儿子,关系比一般诸侯要亲近许多,而且最重要的事,他与主父偃也有旧怨,为保平安,他给刘彻上书告发了主父偃。
刘彻本来没想处理主父偃——这么好用的一把刀,伤了多可惜,何况主父偃只是顺应他的心意办差,并无大过,至于徇私受贿,在大事面前,刘彻觉得可以宽容一下。
但奈何主父偃这人人缘实在是太差,一时间上书参奏他的,还不只一人,出了诸侯们,还有大臣们,其中,公孙弘的话让刘彻犹豫了。
“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不诛无以谢天下。”
天下人都看着哪,陛下您贪图藩国之地逼杀齐王,咱面子上不好看啊,为今之计,是要推出一个替罪羊来平复天下沸议,这个替罪羊,就是主父偃。
当皇帝,玩儿政治的人,心都黑,刘彻斟酌过后,把主父偃下狱了。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游学四十年,就风光了这两年。
但李盛觉得,以主父偃的糟糕性格,就算这一次刘彻心软,他早晚也会有一劫躲不过去,他看了太多例子了,从杨廷和到年羹尧,这些人哪个不比主父偃功高位尊?人一飘,就出事儿。
李盛没有再更多地关注这件事。
随着一场秋雨,元朔三年来了,这一年,宫中的气氛一直很压抑。
王太后在一场风寒后高烧不退,病好后身体却迅速虚弱下去,仿佛忽然老了许多,冬去春来,她一直大病小病不断,常年卧床休息,到了夏天,她开始昏睡不醒,在六月份,王太后病逝在一个雨夜。
刘彻很难过,这些年来,就算母子之间有什么隔阂,在生死之间,那些小事也算不上什么了,他现在印象最深的,是当年母亲尽心竭力为他筹谋太子位,在灯下皱眉的样子。
幸亏卫子夫在四月就产下了小公主,休整了两个月,身体也基本恢复健康,要不然,这繁琐的礼仪程序,对于一个气血亏虚的产妇来说可是不小的挑战。
李盛日夜陪着刘彻,窝在他怀里,时不时用翅膀把旁边的汤品推过来提醒他喝,刘彻最近状态很差,为母亲去世伤心的同时,他还要操心国事,尤其,最近的草原上也正在遭逢巨变。
在这一年的三月,匈奴的首领军臣单于去世了。
军臣单于的太子叫於单,匈奴惯例,以太子担任左贤王,於单也不例外。
既然军臣单于在生前已经做出了安排,按说,匈奴的首领之位会平稳交接,但是,半路上杀出来了个左谷蠹王伊稚斜,他是军臣单于的弟弟,在过去的数年间,一直野心勃勃地扩张地盘,还为此频繁侵袭中原边境。
军臣单于一去,早有预谋的伊稚斜立刻发兵攻击了太子於单,并大获全胜,顺利夺取了单于之位。
太子於单兵败无以自立,草原上已经无法活命,他选择了投降汉朝,刘彻封他位涉安侯。
从伊稚斜夺权开始,草原上开启了政变夺权地先例,自此,草原的内部纷争日益加剧,间接削弱了自身力量。
草原上的政变还导致了另一件事:张骞回汉。
十三年前,张骞带着队伍从陇西郡出发,寻找大月氏,但半路上就被匈奴人抓住,扣押在草原上,军臣单于对张骞还算欣赏,赐予他匈奴女子做妻子,这一扣押,就是十年,张骞在草原上已经有了儿女。
但他的心志从未更改,十年间,匈奴人逐渐放松了警惕,张骞终于找到机会,带着随从们逃跑到了大宛国,大宛国国王被张骞说动,帮助他继续西行,张骞顺利抵达康居国,又历经很久到了大月氏,但大月氏并不愿意与汉国一起攻击匈奴,虽然旧怨难解,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安顿下来,生活安逸百姓富足,不想再参与战争。
张骞只能再次起行回程,很不幸的是,回去的路上他又被逮住了,在匈奴又过了一年,伊稚斜攻击於单,匈奴内乱,张骞趁机逃回了汉朝边境。
十三年前,初登帝位的年轻天子在宫殿前送别这位勇士;十三年后,当张骞历经磨难回到上郡城门前,迎接他的,是五百鹰扬卫,天子亲军迎接。
中门大开,郡守亲迎,大金雕从空中盘旋而下,把一支使节节杖亲自送到他手上。
张骞当年出关远赴西北,自然是带着持有使节节杖的,但颠簸磨难,他现在满身灰尘泥土,连鞋子都破了,遑论当初的节杖?
十三年啊,一生能有几个十三年?
张骞握紧手中的节杖,跪在汉朝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多少次深夜不眠,他都以为自己要老死异乡了,幸好,幸好,他回来了。
虽然没能带回大月氏的好消息,出行目的失败,但张骞的十年外交经历是很宝贵的财富,他探听了西北边界数国的境况,了解了草原上的地形与习性,掌握了匈奴内部贵族的关系,包括草场分布、兵力比较还有各部族之间的矛盾争议......
刘彻感念他的不易,为表彰其心志功劳,封张骞为太中大夫。
自从张骞回来后,刘彻就经常传他进宫,听他说草原上的事情,讲述西域各国的不同,李盛也很爱听,尤其张骞在那里生活很久,知道许多细节,听起来妙趣横生,仿佛听故事一样,简直是一种享受。
这天刘彻传了张骞进宫讲说,但他被朝政拖住了,一时间没过来,等他好不容易忙完了,回到后殿就看到张骞正坐在正中间,旁边卫青、张次公、韩嫣、韩说,还有几个当值照顾金雕的鹰扬卫围坐了一圈,正聚精会神地听张骞讲大宛国地有趣习俗。
卫青和韩嫣手里还拿了果盘,一边听一边剥干果递点心地给大金雕投喂,大金雕窝在张次公怀里,只管舒舒服服地一边听故事一边吃好吃的,那叫一个惬意自在。
刘彻摆手让他们不必起来,都是亲密的近臣,他走过来也坐下了,有点羡慕地看一眼大金雕:“阿矅你真是会享受。”
李盛眨眨眼,很不客气地把旁边的一盘果子推过来给他:你也别闲着,给鹰鹰剥点杏仁。
第255章
张骞远离中原十余年,当年他走的时候,朝中最得意的,是田蚡窦婴等外戚,如今这些人早就被刘彻忘到脑后,连名字都轻易不会提起了,如今朝中的风云人物,是卫青、韩嫣、公孙弘这些人。
张骞既然回朝,自然也是想要被皇帝看重做出一番事业的,既然卫青等人先有交好之意,常来找他说话交谈起草原上的事情,张骞也乐见于此,卫青是天子心腹,又是皇后亲弟,如今朝中唯一一位皇子的亲舅舅,地位非比寻常,与他交好,有利无害。
这阵子刘彻有点忙,张骞便在家中把沿路所见所闻记下来,打算集成一册呈上去,卫青时常来拜访,两人迅速熟悉起来,卫青倒是比刘彻更早地先看到了这些图文资料。
“依先生您的推断,匈奴右部不会安然接受新单于的上位吗?”
张骞停下手里的笔,沉吟片刻道:“这么多年来,虽说草原上也常有政变,但是,自从头曼单于到军臣单于这一百多年来,就算是发动战争谋夺首领位,也是父子之间,还没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新单于的胜利,会使得更多人激发出野心,都是一样的血脉兄弟,谁不想当首领呢?”
卫青点头表示同意,权利的争夺,无论是在草原上还是在汉地,都是一样的残酷而血腥。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张骞的工作告一段落,便转到外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点心,他想起那日在未央宫听到的太监们的议论,便问起卫青关于主父偃的事情,他走的时候,主父偃没来,他回来了,主父偃已经身处牢狱,对于这个话题人物,张骞还是很好奇的。
卫青一向很少在背后说人长短,但对于主父偃这个人,他总觉得品行有瑕疵,也不喜欢此人,何况主父偃的亡落已成定论,他便都告诉了张骞。
八卦这种东西,向来是越说越有,说着说着,就不止这些事儿了,两人正说小话呢,猛不防被拍了一下,吓了一跳,卫青抬头一看,大金雕正蹲在他的身后,两只棕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过来,似乎对他们的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
卫青松了一口气,把阿曜抱进怀里放好,见它翅膀尖尖点了点水壶,就一边拿了只干净茶杯给大金雕倒水递到它嘴边,一边又继续跟张骞说刚才的事。
李盛听了两句就知道了,说起来,这件事跟董仲舒和主父偃都有关系。
那还是建元六年的时候,辽东郡国祭祀高帝刘邦的祖庙,还有长安高园中燕居休息的便殿都起了火灾,颇为不吉,董仲舒对于这件事,便写了一篇关于”灾异论“的文章,意在表明天人感应,人间有此灾祸,应当是上天在提醒天子身边有心怀邪念的佞臣。
这套理论在后面的封建王朝中已经被广泛认可,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会以此为借口扫除异己,比如李盛就经历过朱厚熜新登基后的清宁宫火灾。
但在汉朝,这套话术还很新鲜,董仲舒也是第一次提出这个理论,天子能不能认可接手呢?它也没有把握,于是董仲舒便没有把文章上奏,而是自己留着了。
有一天,主父偃前去拜访这位儒学大家,偶然看到了这篇文章,便偷偷拿走去交给了刘彻——由此可见这人品性是真的不行,这不是纯属干缺德事儿坑人嘛!
董仲舒果然就被坑了。
刘彻见到这篇文章后,进行了一套很神奇的操作:他把文章隐去名姓,令朝中学者们议论辩证。
这里需要强调一下的是,董仲舒都这篇文章,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他最亲近的学生。
于是,在辩论时,董仲舒的一个名叫吕步舒都弟子就表示:这个什么见鬼的“灾异论”,纯属歪理邪说,胡说八道,这个作者简直是胆大妄为,就该交给廷尉论罪!
刘彻就让有司论罪,结论是应当判处死罪。
这时,刘彻宣布了这篇文章的作者:董仲舒。
吕步舒:Σ( ° △°)︴!!!啊,惹祸了!
董仲舒:┻╰(‵□′)╯MD煞笔主父偃,还有这个蠢蛋逆徒!这好端端的一口大黑锅就扣在我头上了,我真是好冤哪!
刘彻并没有处死董仲舒,而是宽宏大量地赦免了他,后来,张汤被封为廷尉后负责审案治狱之事,经常以《春秋》为重要参证,刘彻还让他经常去向董仲舒请教。
但那都是后面的事情了,事发当时,董仲舒是真的觉得自己完蛋了啊!
尽管是虚惊一场性命无虞,但从那以后,董仲舒再也不敢轻言灾异之事。
李盛当时就在未央宫蹲在刘彻的桌案上看着下面的闹剧,现场吃瓜,还察觉到了铲屎官嘴边那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都当了皇帝了,有时候还要搞事,这人就是这么恶趣味!
当年出去干坏事让平阳侯背锅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或许是继承了刘邦少年时的游侠属性,刘彻的性格是很有些恶劣的。
这件事闹得朝中皆知,所以也怪不得后面主父偃落罪的时候,连个帮他说话的好友都没有,这人性格不好就算了,其行径也颇有些下作。
这会儿,卫青一边小声说,张骞的脸上也露出了有些嫌弃的神色,李盛听了一会儿,见他们说的八卦自己都知道,就有些无趣地飞走了。
论起八卦来,估计满朝文武都不如李盛知道得多,他最近在追的“老刘家连续剧”主要人物集中在衡山国,剧情相当刺激,也非常狗血。
当初的旧淮南国分成了两个封国:淮南国和衡山国,现任衡山王叫刘赐,他的后宫结构可以说是非常经典,集合了贤惠早逝前任、精明能干现任,还有一个非常得宠且野心勃勃的的有子姬妾。
刘赐有两任王后,第一任王后留下了三个孩子:太子刘爽、女儿刘无采、小儿子刘孝。
因为王后早逝,所以后两个孩子都是由现任王后徐来抚养长大的,跟继母比较亲近,但也被刻意纵容,养得性格骄横心计浅薄。
徐王后除了养大了前王后两个儿女,自己又生养了四个孩子。
此外还有一个宠妾厥姬,也有儿子。
子嗣众多,但太子位只有一个,战争的号角在孩子们成年后迅速吹响,率先出手的是宠姬厥氏,她的手段是后世宫斗剧里经常出现的挑拨离间:她向太子透露,说前任王后就是徐王后用巫蛊之术谋杀的。
这状告的就很草率,人证物证都没有,但是呢,太子居然就这么信了。
这太子也没啥脑子,居然当众就开始报复,在饮酒时以兵刃伤了徐王后的兄长。
徐王后也不是好惹的,她迅速出手,同时联合了因为私生活混乱而被太子训斥,心怀不满的刘无采,两人在衡山王刘赐面前对太子诸多僭恨诋毁之言,使得刘赐对太子越来越不满,甚至有了改立太子之心。
徐王后还笼络着太子亲弟刘孝,哄骗他说论长幼你是第二顺位,等太子被废,就该轮到你了,骗得刘孝与兄长反目,帮着徐王后对付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