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湮秋
近来家中生意似乎出了点问题,温武这么来气不过是借题发挥,这波挑剔完也发泄完了,终于肯消停。
温榆置身一片狼藉的风暴残骸中,弓身道:“知道了,父亲。”
她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刻,早已找到了保全自身的方法,只要隐忍就好了,忍到了结束,痛苦就不复存在了。
温武说得口干舌燥,又去喝茶,冷哼一声,端着茶盏甩袖离去。
回往寝居时,苁蓉不断道:“主人不要听温家主乱说,苁蓉认为,您如今这般不施粉黛就很美,用不着花心思打扮什么。”
季策道:“就是,季策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心,您这样的美人才是我们男人最喜欢的。温家主老了,他不懂最好的是什么!”
苁蓉道:“你闭嘴,主人是什么样都不需要男人的喜欢,你们少自作多情。主人,您不要把温家主说的话放心上,他是在脂粉堆里泡昏了头,才把您与那青楼小姐混为一谈。”
“我自然知道,我从未放心上。”踩着硌脚的鹅卵石小路,温榆笑道:“不过,就算在我面前,你们如今说话也要当心些,别叫有心之人听到了,捅到我爹那里去,又要受责罚了。”
这俩侍卫从她小时便护在身侧,整日待在一处,照顾她日常起居,几乎同吃同睡,形影不离,感情亲厚。加之温榆从不喜以主人自居,关系便非同寻常,比起主仆,更像亲友,是以独自相对时,有什么话都可直接说。
某天温武又来找茬,还上手教训,抽了温榆一巴掌,她脸颊水嫩,顿时浮了层肿。这一道五指红印许久都没好,苁蓉帮她料理着,一气之下骂了句难听的,被路过家仆听到,告诉了温武。
这下捅了马蜂窝,温武自诩老爷,最不能容忍手下人敢翻天,便叫嚣着要严惩,要杀人,若不是温榆哭求几天,再三担保不过是无口之失,又罚了苁蓉跪足五日,差点跪废膝盖,这才将将放过去。
想起这段过往,苁蓉不屑哼了声,但忆起方才那顿脏话,又是面色微变,握紧长刀道:“罚就罚吧,比起有能力杀人却要忍住不动手,倒不如受罚来的痛快些,至少不会压的胸闷!”
明明手掌生杀武器的人是她,却要听一只红猪对重要之人大放厥词,还只能隐忍不发。就因这俗世规矩,受命于别家屋檐下,仆不可逾矩,刀锋便化无力。
“惹到我父亲往往没有好下场,我不想你们出事,所以忍忍就好,不要闹。”
温榆走在前方,落叶簌簌,园中灯火零落:“我不在乎他说我什么,听听就算,等我嫁出去了,带你们一起走,也就听不到了。”
季策问道:“主人会嫁给谁呢?”
讨论的是自个的终身大事,温榆却是目露茫然:“还不晓得。”
终走入宅院中,一排垂柳悄无声息的随风拂动,通往屋门的小路为了美观,设计的弯弯曲曲。这是她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的风景,闭着眼睛也能安然走回去。
她也这么做了,转身一点点倒退,看着灯影夜色中如两把修长刀身的两人:“你们也不必总是担心,我爹终究还是爱我的,肯定会为我寻个好人家。”
她向来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从不需要做什么,浑浑噩噩长到如今这个年纪。温武觉得是时候了,不适合再养于家中,便叫她嫁人为家里挣补贴,她早晚要离开家中,便同意了。
父亲便开始择婿,要求严格,到现在还没定。这么看来,父亲果然是爱她的,虽然嘴巴不客气,但从不短她吃穿用度,如今还在为她寻好夫婿而奔波,这不是爱是什么?
母亲也说过父亲是个好男人,只不过脾气不太好。叫她身为女儿家,要多忍耐些,以后面对夫婿也要如此,不要有异心,毕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见那句话,苁蓉显然不太认同,但似乎害怕自己说出什么太过残酷的真相,会让那个女孩受伤,便只是道:“希望主人能有个好归宿。不过要和陌生人成婚,生子,一起生活,您不会害怕吗?”
身子倒回到家门前,温榆笑道:“我也希望,不是有你们嘛,我不害怕的。”
她回身进屋中,关上门。季策望着那道漆黑门缝,冷声道:“这破日子真是没头了,还要看他作弄主人多久?要季策说,还不如带着主人彻底离开!”
那最后两个字似有千万把利剑,碰一下就要伤人到皮开肉绽,两人都神色肃然,不敢多言。沉默半晌,苁蓉才道:“那是主人生父,主人脱不开的。下次也别说这种话了,叫她听见你想走,就要难受的缓不过来了。”
季策无奈道:“行吧。”
第二日一早,温榆便悄悄带人又回到破庙,想看看一夜过去,女人怎样了。
刚进庙中,便发现有人在此睡卧过,留下痕迹。温榆心一紧,赶忙去庙中深处看,遮掩未被动过,女人还好端端睡在草席上,她松了口气。
检查她伤势,除了身体温度有些高,并没有其他异常,伤口也并未变严重,叫人心头稍安。
苁蓉打开府里拿来的上好药材,给她换了一遍,又喂了饭,收拾稳妥后才道:“命保住了,主人不用担心,再养养便好。”
温榆观察着女人呼吸平静的睡容:“那就好。”
之后依然会过来,给女人换药,顺便检查身体状况,有无恶化。两天后,他们照常行于密密人流中。今日较为拥挤,两人便护在温榆身边,寸步不离,又加注十二分警惕盯着身侧经过之人,记住面容,唯恐谁突然暴起。
这样走着走着,季策忽然察觉不对,站住脚步,回眸望去,只见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伙黑衣人。正混在人群中,各自低头抱剑,安静如鬼魂,极轻灵的向前行走着。
苁蓉道:“怎么了?”
季策道:“那些人身上有血气,并且他们的服装...和那女人一模一样,”
贴身黑色劲装,胸前有盘曲扭结的银色小蛇,还有藏在袖中不太明显,但微微突起衣服的小型剑刺。温榆也回头看去,已不见人影,问道:“是来找那女人的?”
季策眸现思索之色,应道:“应该是。”
温榆心头一松:“终于等来她家人了,那就交给他们吧,总是这样在外面,我还是不放心。”
因某些特殊原因,她不太愿意把人带回家中,所以虽有心救她,却依然将之放于破庙,期待她恢复后自行离去。
但两三日已过,女人没有苏醒意向,身子也虚弱,还不知要昏迷多久,独身居于破庙,毫无防备,叫人总担忧被发现甚至被伤害,记挂心中。
好在现在有相关人士摸过来了,若是让他们带回去,应当能得到更妥善的救治。
“不对,主人,”苁蓉拦在她身前,蹙起眉头,语气沉沉:“苁蓉认为,这些人不是来找她回去的。”
温榆疑道:“为什么?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难道不是一路人吗?”
苁蓉道:“这两日苁蓉多次查看她伤处,发现好几道创口,很像是她自己手里那种武器留下的,挖出来的暗器也可以在她身上找到一两个。这说明,那些追杀她至此的,就是和她同出一路的杀手!”
如果这想法为真,就代表着方才过去的那一伙人,就是来寻找女人并杀死她的。温榆瞬间慌了神:“这...这可怎么办?”
季策道:“主人,这事咱们不能管了,被同路人追杀许是犯了大错,若是被发现帮忙,可就牵连其中了。那是大活人,不是小猫小狗,结局如何是她的造化,咱们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脑中不断闪过那只伸出稻草的,苍白无力的手,以及白色手帕下晕开红色血渍,温榆不断摇头,急促道:“不,不行,不能放任她就这么死掉...”
周遭人来人往,她却觉得体温在不断下降,握拳锤了锤额头,让自己冷静下来,才道:“咱们先去庙里,抄小路去!”
主人下的命令,绝不可推脱。季策不再说话。三人脱离人群拐入小道,绕到破庙后。女人呼吸均匀,沉睡梦中,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榆道:“季策,你避开大路,把她偷偷搬回温家,要快,要小心!”
季策领命,先是去角落找了片破麻袋,把人裹在里面,不漏一片衣角,从外面看不出是个人,这才负在身后,飞步离去。 :
温榆与苁蓉留在庙中,一同清理着那天挖出来的暗器与血水痕迹,用扫帚扫出去,拿草席一裹,带到无人巷子里丢掉,再装模作样去破庙附近的商铺挑选东西,眼风则时刻注意着人群。
不多时,那伙明显与他人不同的黑衣人静静飘来,留意到也许能藏身休憩的破烂庙宇,闪身进去查看。温榆拿着一支金钗,心脏砰砰跳动。金子在掌心捂热了,那边人才出来,大概是没什么发现,又遁入他处,这次放下心来。
回到温府中,温榆望着床上之人,神色平静中含有几分怜惜。而后头两人却担忧起来,对视一眼,默契退出屋中。
季策道:“本来可以在庙里养好,结果那帮杀手找到这儿了,只能先带回来。但那个女人醒来之后定然是要离开的,这该如何是好?主人绝不会放她走。”
她们俩人都心里门清,主人的性子在长期高压之下,早已出了问题。能被把握在手中的人,就算伤口愈合,她也不一定就愿意放弃,可一个杀手怎会停留在陌生人家中,那个时候势必会出现矛盾。
苁蓉道:“没有办法,到时想办法支开主人,让那女人偷溜出去。到时主人定会伤心一阵,咱们好好侍弄左右就行,都会过去的。”
季策道:“若主人要她留下,她也同意了呢?”
苁蓉道:“不行,这人来路不明,被追杀而受伤,也不知道曾经犯过什么事,不确定性很大。那么危险的一号人物,不能留在主人身边。”
季策道:“你说得有理。”
两人又细细碎碎的聊了些,重回到屋中。
于温府之中,照顾伤患方便许多,条件也更好,女人身体肉眼可见在好转,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在旁边观看几日后,温榆对于换药与照看人一事都熟悉了,便把这些揽到自己手中,为女人擦洗换衣,梳理头发,揉动肌肉,事事亲力亲为,无微不至,甚至要和她同塌而眠。
俩侍卫眼中忧色越来越重,主人不像是在照顾人,倒像是在照料宠物,脸上还时常有种面对家人的诡异亲和感。似乎只要带入温府的生命,便成为了温府的一部分,再也不能分离,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试图在一块休息,以作干扰,却被温榆赶走:“你们也是用兵器的,不能睡在这,有杀气!会让她察觉,然后睡不安稳的。”
季策叫道:“杀手哪有这么娇气啊!”
温榆道:“快出去啦。”
苁蓉道:“主人要我们出便出吧,但她醒来想害你怎么办?”
温榆道:“有事我会叫你们好嘛。”
拖拖拉拉推着两人出去了,温榆回到床上抱着女人睡觉。一日日过去,她刚替女人擦洗完身体,出去倒了水回来,便见女人嘴唇嗡动,眼睫微颤,竟是睁开了!
照料了这么多天,终于得见女人醒来。温榆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见女人猝然坐起身,目光如冷电,搜刮一般打量着四周,嗓音极哑:“这是哪里?”
温榆道:“这是东城温府,我叫温榆,这是我的房间。”
女人干脆道:“我不认识你。”她掉头看身上,手往枕头下摸去,似在寻武器,蹙眉惊惶:“我的剑呢?我衣服怎么变了?我怎么睡在这里?”
“你先冷静一下!”温榆放下水盆,向前伸开手,慢慢走近床边。女人警惕起来,紧绷身体,退至墙壁,抓紧床单,似随时要弹跳冲来。
温榆与她对视,目光柔和,放慢脚步,终于走到床边。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赫然放着套破破烂烂的黑衣,还有一柄古朴纹饰的剑刺。
女人飞速探身而来,抓起剑刺。温榆道:“你衣服上血迹太多,洗都洗不干净,还有这个刀,还是剑?都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我才装进箱子里的。”
手中有武器,心中安然大片。女人拉开衣服查看身上伤处,又观察着面前少女,也明白如今境况是怎么回事了,语气平静许多:“你不知我是谁,便来救我,万一惹了麻烦,你要如何脱险呢?”
温榆道:“我还有两个朋友,他们比较厉害。而且,再怎么没本事,也不能放任一个人就在眼前死去吧。”
女人下了床,伤病一场,高挑身材本就纤细,现下更是薄如纸张。她咳嗽几声,低声道:“多谢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等办完事,若我还有命回来,再为你当牛做马,以筹恩情。”
看出她想离开,温榆一阵天旋地转,猛地扑过去抓住她衣摆:“不能走!会死的!”
女人以为她担忧自己,便道:“我此番重伤是受了暗算,这次多加注意,*绝不会再中招了。”
“不...不!”温榆用力摇头,凄厉道:“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少女脸色惨白,似想到了极恐怖的场景。女人不明所以,沉默半晌,挣开她的手:“对不起,我有要事去做,不能耽搁时间,我会尽早归来酬谢温姑娘恩情的。”
挣脱之后,她没再看少女,也没管她凄声呼喊,径直向外走去。
门前匆匆忙忙跑来两人,正是季策与苁蓉,都是听见主人叫声慌张披衣过来的。见女人独自走出,还以为她对温榆做了什么,霎时心中大惊。
季策立即拔刀出鞘,银光劈开黑夜。苁蓉则闪身至屋内,发现温榆只是跌倒在地,神色略不对,身上并无伤处,这才放下心来,将她扶起。
门口廊下,刀光迎面劈来,女人举起剑刺迎击,刀剑相撞,她连连倒退数步,看向执剑之手,满脸不可置信。而这一击已被季策试出她水平,将刀收起,擒了女人进门:“主人可还好?”
苁蓉道:“主人没事,就是受了惊吓。”
温榆怀抱双膝,缩在苁蓉怀中,浑身颤抖,眼中竟是泪珠滚滚:“她要走,她一定会死掉的,苁蓉,你把她带回来,我不想她死...”
苁蓉轻拍她后背,柔声哄道:“回来了,她不会死,主人放心吧。”
女人弄不懂这现状,只是想离开办事,怎么就必定会死了,便还只是往恩情方面联想,道:“我手头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我也无用....”
季策低声道:“你不必多言,我家主人是听不明白你说话的。”
经此提醒,女人才发现,这个女孩的思考方式似乎与他人不同,还有点疯疯癫癫的意味。不过外表又很冷静,才叫女人没第一时间看出来。为了不刺激到她,便暂时停止挣扎。
温榆哭了大半夜,哭得精疲力尽才缓解些许,顶着红彤彤核桃包般的两只眼,扯着女人衣摆回到床上,钻入她怀中,抱着她就要睡了。季策与苁蓉无可奈何,叮嘱女人不要乱动,而后抱刀守在床边地上。
而女人大抵是从没受过这种对待,在陌生香气和怀抱中僵硬身躯,完全不可能睡着。干熬了大半夜,最终因伤病未愈,体力不支,也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温榆已恢复正常,好言好语劝道:“不要走,外面很危险,留在这里吧。”
女人则是抚摸着剑刺,想起昨日晚间刀剑相击,自己竟被一击打退,也拿不准现下实力跌到哪里去了,出去没准真会横死,便答应了。
温榆喜笑颜开,问道:“你叫什么?”
女人道:“我没有名字,如果非要叫,就叫银蛇吧。”
成功将人留下,避免死亡结局,温榆开心不已,又扯出床下另一口箱子,拿出许许多多她攒起的玩具,都是母亲之前留给她的,有木车马,小衣服等等。银蛇大部分时间沉默寡言,对此也看似兴致缺缺。四人便去院中吹风,温榆问道:“你平日都玩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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