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湮秋
早年还受到炽热龙血影响的大傻龙,脾气称得上暴躁,脑袋似乎没有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一切仅凭直觉,好在她富有朴素的正义感,就算是耐心不足,也可以衍生为热情,充满活力,不算是非常令人难以忍受。
“反应迟钝。”
若是作为倾听者,算是不错的优点。
“胡乱咬人。”
这绝对是恶习。
脑中响起了快门声,不可见的镁光灯打亮在眼前,慕千昙被迫打开了陈旧的相册,想起了许多。
踏着火海来救一个讨厌师尊的笨徒儿,站在窗口承诺要帮她种昙花的少女,翻天镜中原本空白的心明之人,手腕上治疗晕船穴位的红肿,腌蟹腿,蚁巢中绝不愿放开的手,壶城地狱里倔强的影子,万药仙岛原野上的雷火。
以及那场拼死逃亡。
同样从未放弃,坚韧忠诚的恶面猫官。
慕千昙知道自己经历不少,却惊讶于遗忘的也那么多,那足以拼凑出一个和眼前人截然不同的裳熵。
当所有人都被预言吓到胆寒,又垂涎于大龙的力量,而对她百般揣测时,她也许是最后一个记得这大傻龙本性的人。
回首往日,她所阅读过的,那本以热血龙族少女为主角的小说,早已是过去式了,现下是她们两人共同经历的新篇章。她不再是女主,她也不再是女配,幸与不幸不再不公平。
视线放空,慕千昙动了动唇。
描述就这么中断,好在有已经抛出来的内容。裳熵从袖子里顺出纸笔,用舌头湿了下笔尖,装模作样在纸上写写画画:“裳熵喜欢裸。奔,食量惊人,脾气火爆,反应迟钝,胡乱咬人....”
不难看出,师尊在想着某些事,裳熵耐心等待,直到那人自回忆中醒来。
“听起来像某本三流小说里一章就会登场然后莫名死去的奇怪路人甲,”慕千昙突然接话,总结道:“都是你的缺点。”
裳熵没有戳穿她的走神,给出了一如既往的包容:“缺点也是我的特点。”
她检视着纸上的字,煞有介事道:“师尊还少了一样。”
慕千昙:“勉强给你加一个无知好骗。”
裳熵纠正:“裳熵对师尊的爱,才是她最大的特点。”
她总能那么轻松说出这种话,好似不需要扪心自问就明白那心意绝对不会变化。慕千昙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最重要的本质里掺杂了别人的影子,甘心吗?”
裳熵道:“这就是我心的意愿。”
她继续挥毫在纸上写到:“师尊亲口承认,裳熵是很难忘的,她的活力给师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让师尊冷硬如铁的心也烙印上了她的形状,挥之不去。”
慕千昙道:“....你要是良心尚存,就少胡编乱造。”
裳熵道:“师尊总是下意识否认裳熵对她的重要性,她不想去看真实的自己,一昧竖起铜墙铁壁。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她早就知道,两人已密不可分,一起死去,又一起活过来,没有谁曾与她结下过那样深厚的羁绊。”
“滚。”慕千昙抬脚踹她,随即不可救药的从这个动作回想起,甘泉山上她脱去鞋袜,脚尖点在少女肩头的那个月夜。
她从裳熵那陡然充满笑容的脸上解读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两人想到了同一个画面。
这一脚,慕千昙没能踹出去,隔着被子,以比当年还要轻的力道,在裳熵腰间戳了一下,便由于突如其来的记忆而暂停。她后颈发毛,忍无可忍地微笑:“你敢说任何话就死定了。”
但此时此刻,无垠沙地之下,渺小且充满两人气息的洞窟内,恰到好处的氛围,要如何保持沉默呢?裳熵凝望着靠在床头的女人,看她薄淡的神色被侵染,变得生动清灵。这一刻的满足感让她再次眼眶湿润。
她弯下。身子,长久的嗯了一声,尾巴沿着被裘的起伏慢慢移动着。
慕千昙看着她的脸,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狡黠,猜到她不会信守诺言,心中也浮起不安。
果然,裳熵很快破功:“为这样的理由而死,也是幸运的。”
“你真是找死。”慕千昙猛地坐起来,两手掀起被子,各执一角,将轻薄的丝织品用力盖在裳熵脸上,企图把世上唯一的龙族就此捂死,满足她不知死活的渴求。
她突然发难,以达到偷袭的效果,却没有考虑到这个为老鼠和蝙蝠们准备的床太小了,就算裳熵毫不挣扎,两人也立刻重心失调,一起滚到地上去。天花板失去方向,被子变成了绳索,胡乱捆在她的肩,她的手,她的腰,也与头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在地上滚了一圈,慕千昙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情绪,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幼稚的事,难不成是被裳熵祸害了?
太过于迅速到来的羞耻感,让她兴致全无,迅速坐起身,僵硬不动,满心无语与失落,很想一头撞死,反思自己差不多三十岁的人了,怎能无聊到这个地步?
她揉了揉鼻梁,安静坐了会,随即发现,被丝织品缠住的只有她一人。
慕千昙转过头,看见一只蓝金色小龙站在被子隆起的小山上,叉着腰,歪着脑袋看她。
失去了人形的裳熵,让她方才升起的羞耻感顿时消失无踪。
伸手解开被子,慕千昙站起身,将之丢回床上,自己则来到桌前坐下。桌面摆满了裳熵的笔记和书籍,几乎连容纳手肘的空地也没有。她低头看着,等心绪平复,说道:“你说要我描述过去,自己讲起来,不还是在描述爱。”
小蓝龙跳上桌子,坐在了砚台上:“我的过去只有爱。”
很令人诧异的,慕千昙相信这句话。
那她不信任的地方在哪里呢?
总是在明里暗里确认裳熵的心思,而慕千昙就像她所说的,没有问过自己的心。
她在刻意回避有关于爱这个字的所有问题,只因她潜意识里认定,爱不仅仅属于恋人,亲人之间也存在,而她很早之前,在游乐园里看到父亲与母亲时,就在爱里品尝到了彻底失败的滋味。
她可以回避思考,却无法回避痛苦,那个场景折磨她直到现在,让她如同惊弓之鸟,抗拒所有依赖与亲密。
而今,已体会过多次死亡的她,终于愿意面对那个难题。
她知道裳熵目的不纯,那她抗拒裳熵的接近吗?
她刨根问底,找出了答案。
并不讨厌。
在思维的迷宫中兜兜转转,慕千昙发现,就像小昙所说,如果她排斥,早就在一开始便会断绝裳熵的所有希望,而她纵容那份火焰般的爱燎原,这是比所有心声都要明确的答案。
目前她们之间的距离和关系,都是她下意识默许的结果。
“裳熵。”慕千昙念她的名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吗?”
小蓝龙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呲溜一下站起来,爬到她手边:“师尊需要我给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慕千昙瞥她:“太为难你了?”
小蓝龙拍拍胸口:“恰恰相反,我很擅长。”
“什么。”
“很擅长表达对你的爱。”她像是一个藏有宝藏,终于等到应来者的人,开开心心爬到一本书跟前,拍了拍书皮:“这本书里夹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信件,您要看吗?”
虽然她没明说,但慕千昙大概能猜到是情书之类的东西,便道:“懒得看。”
末了,她又道:“用信来表达,不像你的作风。”
小蓝龙一本正经说:“小的时候,我对您有不好的想法,那会我没有能力对您做什么,现在有了,所以我才变得胆怯。”
“讲什么呢。”慕千昙曲起手指,弹了她脑瓜一下,像是弹板栗:“你还真以为自己强到世间无敌了?”
小蓝龙道:“我只是在说真心话,没有冒犯师尊的意思。”
慕千昙道:“挺冒犯的。”
小蓝龙鞠躬:“那就对不起,我错了。”
龙须颤颤巍巍,像猫儿的胡须,一上一下扇风。慕千昙环抱双臂,看着那条小蓝龙,心中尚有数道难题未解。
她起身,走到床边,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问道:“天下很大,你甘愿被一个人困住吗?”
难道情感不是一种困顿吗?就像住在洞穴里,视线一定会被阻隔一样。为何有人愿意将它推到如此崇高的位置?甚至用生命去追求?
“你认为我被爱困住了,是因为你不在乎它。”小蓝龙老成道:“这几年我见过很多人,即使是最多的凡人,你所轻视的爱,也几乎无人拥有,所以它是珍贵的。”
感受到某只小龙爬到了枕头边,慕千昙道:“你本来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想去哪去哪。”
小蓝龙道:“如果我想去一个地方,说明那个地方很好,而如果那个地方很好,我就会和师尊一起去。”
慕千昙道:“我们意志不同,神往之地也天差地别,这都是长此以往后矛盾的诱因。”
小蓝龙理所当然:“可我只神往你,那么你想去的地方,不也是我的梦想之地?不过,师尊已经在考虑我们的以后了,哪怕只是不详的那部分。”
慕千昙摇头:“强词夺理。”
小蓝龙一屁股坐下,望向女人白皙的耳垂:“人本来就有不同的活法,若是没有它,我很难坚持到现在。对师尊的思念塑造了现在的我,师尊怎能对此谴责。”
“那是你。”
“不是我的话,有谁能理解我与师尊重逢的欢喜呢?为此,除了想方设法维系现下的生活,我不再祈求任何幸福了。”
“你...也许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这种话的重量。
也许是她不知道,也许是慕千昙自己不知道,于是这段话未能说明。
“裳熵啊。”许久之后,她再一次念起这个名字,还伸手抓起了小蓝龙,观察她偌大的两只眼睛。
在那里,慕千昙解读到一种泡在蛋壳里千百年不曾撼动的耐心。她知道无论自己提出什么样的质疑,这早已把全部心交付的大傻龙都会用游刃有余的姿态,用时间,用行动,用文字,来一次次表达爱意,直到一颗风化的心表明愿意。
小蓝龙恰在此时开口:“幼时,我逃离故城,来到一处无名村落,在无人识得我的村子里另谋生计。我没什么想法,惟有抓抓老鼠,吃吃喝喝,最想做的事,是修一栋能遮风避雨的树屋。”
“在那个小村落,我遇到一些人,教会我许多事,我觉得新奇,但并不知道那时最大的惊喜尚未降临。在你来的前一天,我为了抓捕一只老鼠钻进了树洞里,看到了一只母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我没告诉任何人。”
“次日,你抓到了我,我觉得危险,且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我一定藏不住我所有的心事,就如同此刻。”小蓝龙抱着她的手指:“而今你得以知晓,你我初见前夜,有一窝兔子,就诞生在树洞里。”
慕千昙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月色洒在洞中,枯干的朽木里杂草丛生,里面藏着一个兔子窝,大兔子生下一窝小雪团,挤挤挨挨凑在一起。
裳熵发现了这个秘密,怀揣在心里,准备告诉自己心悦的人,而她不知道完成这件事已是那么多年过去。
“与我有关的一切小事,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很早就说过,我对你一览无余。”小蓝龙说。
手握着那只温热的小龙,慕千昙避开她的视线,盯着那纤细的龙角:“你为何如此相信我?”
小蓝龙道:“我不懂我为何要质疑你。”
慕千昙始终正视着自己的卑劣:“因为我并非一诺千金之辈。”
不仅于此,她还是个冷血心肠之人,是裳熵的相反面。而小蓝龙说:“我何时祈求过你的诺言?”
慕千昙道:“我就是因为不理解你,所以无法承认你的情感,你太过于无怨无悔的付出了,那不符合我作为一个人,对人性的认知,于是本能会产生怀疑。”
“那就怀疑人性,但不要怀疑裳熵,”小蓝龙甩甩脑袋:“裳熵只是一条小龙而已。”
霎时间,慕千昙心中明亮。
怎么就忘记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呢?
她不相信人,可裳熵根本就不是人。她本就是最清奇的造物,非要说的话,甚至更偏向于动物,她哪来那些千转百回的思绪?她出生的独特,不正是之前慕千昙最为憎恨,却无法否认的一点吗?
小蓝龙又开始了美丽的幻想:“消灭魔物之后,我想和师尊长长久久的住在一起。”
按下心中所思,慕千昙通体舒畅,却还维持着她本能的傲慢不屑:“谁能和你这种长寿种比,你看着我的尸骨过日子吧。这么喜欢思念,就思念得久一点。”
“我总会想到办法,难不倒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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