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湮秋
女孩太小,手上没力气,嘴里嘿咻嘿咻的,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把人扶起来。老人说:“乖孙女先回家,我坐坐,马上就回去。”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可别在这坐了。”
女孩抬头,先看见了被捡起来的伞,接着是伞面下修长的人影。风雨拂动,伞沿一挑,一张俊秀中带着几分不正经神情的脸出现在伞下。她眼前一亮,将嘴一咧,指着人叫道:“秦霜姐姐!”
秦霜搀着老人臂弯,微微使力,便将人扶了起来,颇为轻盈:“来。”
女孩道:“好久没见到姐姐了。”
“有很久吗?”秦霜把伞举到老人头顶:“也才几个月吧。”
女孩道:“我每天都能看见秦霜姐姐,却不能每天看到你。”
秦霜道:“我可是大人物,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女孩咬了下手指:“比封灵上仙还要厉害的大人物吗?”
“我不敢说这种话。”秦霜弯下腰,学着她,轻轻咬了下食指指尖,再转过来指人:“那么大还吃手指,不嫌羞。”
她做这动作时,手松开了伞,伞柄抵在她臂弯。那样普通的一把竹伞,女孩平日里可嫌弃,觉得没有那花花绿绿的好看,但此时,又觉得那素色,恰恰衬了那大姐姐的眉眼,怎么看,都分外好看。
只是,瞧着人喜欢,却也拦不住她气到蹦起来:“干嘛学我!”
右手还搀扶着人,秦霜催动灵力,运转于掌心,只见老人身上那件被泥水染脏的暗红色褂子,顷刻间又水洗了般干干净净,还冒着干爽温和的热气。
趁着老人惊奇,秦霜对着女孩眨眨眼:“你是不是没好好扶着奶奶,才叫她摔跤的。”
女孩可不敢承认这滔天的罪过:“不是的。”
老人也替小孩说话:“她就是个孩子,哪里扶得住我。我一把老骨头,也不轻巧啊。”
秦霜道:“赶紧长大,别叫人操心。”
将伞递还给老人,秦霜上前一步,甩了下袍边,单膝蹲下。身:“上来,我背您回去。”
老人就住在尘梦村,整日都能看到大把仙子,不像其他地方的人,会觉得仙人多么高不可攀,难以接近,但仅仅是回家的路就要人背,就又显得多麻烦且冒犯了,不好意思道:“就一段路。”
弯弯曲曲的回家路朦胧在雨中,秦霜望着雨幕,轻声道:“再近的路不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上来吧。”
老人不再推脱,爬上了她的背。二三十岁的女人,年轻,人个高,肩膀宽阔,格外稳当,她忍不住轻抚女人的肩膀:“谢谢你,不愧是江仙子带出来的好孩子。不过,你把别人弄干了,怎么自己还湿着呢?”
那把伞在老人手中,挡在两人头顶,雨水打在伞面,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秦霜抬脚往前走:“等会还得出去淋雨,何必费那个劲把自己弄干。”
以为她是随性,老人道:“修仙之人,就是没那么讲究。”
奶奶摔倒的危机过去,女孩又玩了起来,一蹦一跳,跟在两人身边。手闲不住,在路边揪了一支狗尾巴草,她仰头道:“我听说,秦霜姐姐又出名了,在那个什么大会上,拿了第一名呢。”
秦霜道:“文武试炼,是第一。”
女人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仿佛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女孩不能理解,若是她拿到了那什么试炼的第一名,必定要高兴的闹到全村人都知道,重点不是试炼,而是第一名呀。她问:“你不高兴吗?”
秦霜:“我不是每回都拿第一吗?不值得惊奇了。”
女孩:“可我才第一次知道啊。”
秦霜哼笑:“也是,你这年纪,都不够举行两次试炼的。”
没听出她言语中的调侃,女孩思维跳脱,又问了别的:“秦霜姐姐,修仙变厉害了,是不是就没什么烦恼了。”
成片的麦田往后倒退,秦霜望向她:“你有什么烦恼吗?”
女孩满脸苦恼:“我做不好竹蜻蜓。”
“那真是天大的烦恼了。”
“对啊。”
“找你秦河姐姐,她会做。”
“好诶。”
老人插嘴道:“别老去山上烦人家,仙子们都是有事情要忙的。”
安安静静前行了一会,老人问道:“孩子,你累吗?”
秦霜何其敏锐,感知到了她有话要说,便笑道:“有什么话您直说就行,就算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敢在师尊的地盘对人动手。我今天碰了您,明天师尊就要练我了。”
她说得玩笑话,冲淡了老人的严肃感。老人也笑起来,直言道:“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说话有时候不中听,你也就随便听听,别往心里去。我总觉得你这人,不如瞧着明媚。”
封灵上仙的知心大徒儿,才华与天赋都得到证实过的大师姐,数次在文武试炼上叫人艳羡的天才音修,见到谁都是一副弯弯眉目,路过的猫儿都会被她出言侃两句,这样一个把笑容当做基础表情的人,却被说,骨子里不够明媚。
秦霜道:“这就叫深沉,想学这样的气质还学不来呢。”
老人问:“您又为了什么事烦恼呢?”
秦霜沉默下来。
大雨下得久了,丝毫不见弱,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都是一片灰蒙蒙,连脚下的路似乎都要看不清了。
在吵耳的雨声中,秦霜缓缓说道:“我在想,我死之后,有什么能留给我妹妹。”
老人道:“修者长命百岁。”
秦霜道:“还是有要死的一天。”
再远的路,也要一步一步走,而那无视外界风雨,始终稳步向前的,不就是时光吗?再怎么阻挡,都会抵达尽头的。
老人懂这个道理,却不明白为何那么年轻的人也会有此般忧愁,而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死亡的苍白。她说:“怕是留不下什么。”
良久,秦霜道:“我也觉得。”
几日后,一大片野山中,密林森黑,不时有狼嚎声传来。秦霜快步穿行于其间,衣袍纷飞,狰狞的绿意飞速向两边倒退,脚步密集。她一手掌琴,另一手执符,灵力汹涌,精神高度戒备。
为了追踪一只妖,她在这片林子里蹲了三天,终于捕捉到了那只妖行动的蛛丝马迹。
她本可以直接将之拿下,可妖物狡猾,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逃之夭夭,还是向着山下村子的方向。
要是让它吃了人,可就会变得更难对付,秦霜不敢怠慢,使尽解数,好在又一次抓到妖物行踪,就在这附近。
她目光若削,剜遍路边的草丛,与粗大的树干后,迫切找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就在这时,草丛微动,妖气弥漫。
秦霜的瞳孔骤然缩小,先是一符打出,接着手指拨弦,一阵阵尖利之声喷薄而出,周遭枯枝败梗纷纷坠落,而草丛中物也是噗嗤一声响,血气弥漫开来,僵死不动了。
掌心按在弦上,止住了悠远的弦音。确定那东西不动了,秦霜才走近,边走心中还疑,怎么没见它还手呢?这东西跑了那么远,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走到草丛近前,血味更浓,可妖气却淡了,秦霜心中升腾起一种未知的惶恐。
她不敢用手去碰,便捡了一根长树枝,将草丛拨开,下面的情景,使她骇然,呼吸都停住。
那显然是一具人的尸体。
莫大的恐惧自秦霜胸腔炸开,她一瞬间回到了童年时,面对漫山遍野凶残的妖兽,与拂柳般轻易死去又被践踏的同胞,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感,至今仍动摇着她的勇气,而此时万籁俱静,没有谁对她张开獠牙,她却觉得天地翻转,眼前发黑。
她杀人了?
一阵厉风吹来,秦霜眼珠一滑,旋即转身,本是下意识再拼出一击,可那具尸体陡然晃过眼前,她的动作停滞了,胸腹猛一痛,血花溅出。
妖物的脸倒映在她眼中,她咬紧牙,拼尽全力祭出三道弦音,将那妖物斩成几段,尸块掉下来,滚进泥里,血乌臭难闻。
秦霜喘息半晌,没管伤口,看了眼凄冷的月色,把两具尸体都带到山下。
村民看到那男人的死状,皆是涕泪不止,而妖物被杀,又是值得庆祝的事。他们将村里值钱的东西都双手奉上,拥在那仙子身边:“引明上仙,这是献给您的!”
“您的宗门在哪,我要为您捐一座庙!塑您的神像,给您攒功德!”
“仙子,仙子!”
被人簇拥,秦霜却是一阵阵发冷,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抬眼,看到了人群后方,一个拿着小黄花的男孩。
那是死去之人的孩子。
父亲的尸体支离破碎,小黄花掉在地上,男孩跑开了。
秦霜什么都没拿,也没说一句话,径直离开村子。
回到宗门,她倒头便睡,可睡不着,睁着眼到天亮,眼睛许久不眨,盯住屋子角落的蛛网,已是红血丝一片,格外瘆人。而她无所觉,还是未处理伤口,妖物的血与她自己凝在一处,散发着微弱的妖气,仿佛此刻横倒在床上的是什么妖邪似的。
也许就是。
她的罪行会被发现吗?
她没有掩埋那个男人的尸体,甚至没有稍微修饰一下,村民们会反应过来,他身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所造成的,然后找到天虞门要说法吗?
知道她所做所为的那些人,掌门,殿主们,师弟师妹们,以及秦河与阿昙,会怎么看待她这位“完美”的大师姐呢?
但...就算杀了人,也没办法吧,她并不是故意的,仅仅是那只妖物过于狡猾了,她中了套,仅此而已!况且,有谁的修行之路是一帆风顺,一点错误都不犯的呢?
就连当年的掌门,也有过“杀神”的名号啊。
想到这里,她干呕了一声,猛地坐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她怎么可以为了安慰自己,这样去说掌门?若不是掌门,她们姐妹俩哪还命能活到现在?
脸上是清晰的巴掌印,她捂脸哭泣。不是为了哭那个死去的人,也不是担心害怕,而是她看清了自己的心,那颗不知何时变得丑恶的心。
名誉,地位,钱财。一个人因为她死去了,她首先担心的居然是这些。
为什么她不再为了凡人的死去而悲伤了?
秦霜在屋里躺了两天,骨头快要和肉一块融在床上,终无法忍受。
又是一轮圆月挂在天上的夜晚,她跑了出去,把自己的罪行详细写在了一张纸上,并折了张纸船,放在水中,期待它顺流而下,被谁发现,看见上面记载的字,再来揭穿她,把这个没有勇气自己承认罪行的家伙送进刑堂。
然而,天意弄人,那纸船飘着飘着,竟然沉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白色没入水中,秦霜神经质般的笑了声。她跳进水里,激起水花,再次折了一只,小心护送它向下飘去,可没想到,再次沉了。
“船沉了,”秦霜难以置信,瞳孔颤抖:“它沉了!”
纸船游戏,她与秦河从小玩到大,载有无数欢乐的小船,从村子的小溪,游过死水坑,游过狭海,游过天虞门的每一条河流,却在这并不湍急的溪水中沉了下去。
是它所承载的东西陡然变重了吗?
秦霜面无表情,上了岸,跌跌撞撞往回走。走到半途,她被秦河拦住。少女哭哭啼啼,神色慌张,眼中的恐惧犹如见了鬼:“姐姐,我杀了人,怎么办啊?”
“你杀了人?”秦霜疑心她是在揭穿自己,可秦河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
“是,我杀了师姐,一个和我有矛盾的师姐,我是不小心的...”
有哪个师姐和秦河关系不好吗?秦霜的脑中流过这句话,可她抓不住,她早已麻木了,无法思考,连情绪也不曾波动。
惶恐的夜色中,她轻易就决定了隐藏妹妹的罪过。她握住秦河的手,嗓音虚哑道:“你不要慌,尸体在哪。”
“在...”
“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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