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酒吧营业中 第61章

作者:春日夏禾 标签: 年下 前世今生 玄幻灵异

  他垂下视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曾经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只要岳沉舟的未来就够了。

  然而现在他觉得不够,怎么样都不够。

  过去,当下,未来……他都要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岳沉舟正被某些东西禁锢在高耸的云端之上,那么这一次,就换他来拉住岳沉舟的手,将他带离那片空旷而亘古的孤独神殿,一同坠入凡尘之中。

  ……

第99章 时针之歌(十三)

  岳沉舟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繁华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连星子都看不见几颗。

  他一时竟有些怀念起从前在灵境的日子。

  他是九曜星君中最后一个得封之人。他受封那日,九星连珠归位,大世界降下神光,将整片灵境都映照成恢弘无比的模样。

  在那之后,便是漫漫无尽头的灵魔大战。

  灵境之人驻守于各地,刚开始,魔修还未像之后那么猖獗的时候,是有过一段十分忙碌而快乐的日子的。

  每每回灵境述职,他们齐聚一堂,百无禁忌。大部分灵兽都不喜欢维持人形,便在此时化为原形,一时间群魔乱舞,衬得偌大的灵山都显得拘束了不少,跟马戏团似的。

  那时候,紫垣的无情道还未修至臻境,并不像之后那样无情到骨子里。有时候,他拗不过时顷,也会从山巅的灵殿中下来,与他们一道作乐,甚至有一次还醉在树下,把脸埋在金乌的羽毛底下沉沉睡去,惊得那只金色大鸟一动不敢动,僵成了一座雕塑,就这么一直到了天明。

  岳沉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也学着降娄的样子,背靠着落满灰尘的钟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乌一定很恨我吧。”他敛去嘴角的笑意,“我还记得当时他抱着你的……遗体,看向灵境的方向。立下誓言说此生再不入灵境半步。他眼神中切骨的恨意,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来。”

  降娄没有说话,她温柔地看着岳沉舟的侧脸。

  他的长相与千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但要说一模一样,却也是不对的。

  从前的时顷天赋傲人,少年惊艳,那种骨子里的光华与意气几乎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流淌出来,走到哪里都像一轮明媚的太阳。

  然而现在那种光芒已经不见了。或者说,它深深地埋进了这人的身体深处,只有偶尔举手投足之间,才能隐约透出一点点从前的影子。

  她的心攸忽疼了起来。

  “我没有再见过他。我已经死了,只剩一缕神魂寄于此处,一年也不见得醒来一次。并不想再与别的什么人有牵扯,坏了这世间的因果。”降娄摇了摇头,将脑袋虚虚地侧在岳沉舟的肩膀上,“魔修亡了,灵境亡了,天道又如此虚无缥缈。他拿着我的琉璃镜,不断在过去中沉沦,最后只会将这股恨意转移到你的身上。你……莫要怪他。”

  岳沉舟怔怔僵住,整个鼻腔都像是灌满了酸涩的柠檬水:“师姐,这样对他不公平。”

  金乌出生于浮山,性好逐日。他生来就喜爱自由,喜爱生机旺盛的地方。

  ——可如今的降娄根本无法离开这片狭窄的区域。强烈的生机会让她虚弱,乃至最后消散。

  所以,金乌在此处的地势上做了手脚,让这片地方在不生出邪祟的基础上,保持最为浓郁的阴气,都是为了能让降娄的这缕神魂存在得更久一些。

  当年那个每日清晨追逐初阳的三足金乌,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默默陪伴了这抹神魂数千年。

  “公平不公平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伸出手来,看着自己透明而虚弱的指尖,万般感慨都化作一声叹息。

  “人死如灯灭,我也无法再入轮回。这样的等待,不过是虚妄的执念罢了。”

  岳沉舟艰难地闭上眼睛:“可是当年你们已经……”

  “你知道吗?他的姻缘命格在未来,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还在灵境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降娄温柔地打断他,毫不留恋地笑了笑。

  那笑容一闪而逝,虚幻得仿佛随时要散在风里一般。

  “他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大概只有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幸福,以及如今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她缓缓道,“在推出他命格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有了些预感。都说天道循环,星辰轮转,九曜星君以紫微垣为尊,灵境享天下供养,本身便是天道化身……如今看来,这话真是大错特错。”

  岳沉舟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道……便是要我们灵境覆灭的,是不是?”降娄温声问道,“灵境注定有此一劫,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我猜得对吗?”

  在岳沉舟的身后,瑰丽的琉璃时针发出轻微的响动,咔嚓一声,再次向前挪动一格。

  除此之外,只剩下岳沉舟轻微的呼吸,喷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愣愣地看向远处的高楼与灯火。

  “帝师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依然不行。”不知多久之后,岳沉舟闭了闭眼睛,开口道。

  说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短暂地喘了口气,就像一场独自前进,漫长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突然看到了途中的一个驿站,以此证明他的一切努力都还在正轨上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闪烁最后一丝浮光。

  “天道预示着灵境覆灭,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改变。这是灵境万年以来最大的劫数,它在因果之内,冥冥之中。”

  “……是吗。”降娄露出了一个十分清淡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魔尊在最后关头如有神助,能在九个月内轮番攻破四方九境。若是早有注定,倒还算说得过去。”

  她顺着岳沉舟的目光,也看向灯火辉煌的远方,不知看了多久之后,突然抿着嘴偏头看向岳沉舟。

  “若是放在当年,我大约也会生出恨来。可是时顷,你看……”

  她向前举起手来。那一瞬间,掌心骤然绽放出微弱的光泽,一道紫色的光线向着天穹射了上去,很快便缩小,消失在视野之中。

  降娄不慌不忙地结了个印,没过多久,灰蒙蒙的云层被灵力推动,向着四面八方退开,露出清晰而广袤的一小片夜空。

  往日在城市中不可能看到的星辰如同铺在镜面上的钻石,组成了一副闪耀的星图。

  天幕与地平线交界之处,那极东的岛屿上方,一颗无法忽略的明星高悬,安静地散发出温柔而持久的光线。

  “你看,灵境的辰星早已陨落在千年之前,可天上的辰星却依然璀璨如初,照拂东境这片土壤。”

  降娄微笑起来,眼底映出星辉那样温柔而执着的光。

  “灵境终已成为过去。生魂多如繁星,都会沿着自己命定的轨道继续运转下去。”

  “我终有我该去的地方,金乌也会等来他的命定姻缘。天下万般皆如此,执念都是虚妄,不若把握当下。”

  “小时顷,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爱的人。”

  降娄伸出手来,虚虚地把岳沉舟的肩膀抱进自己的怀中:“若是荧惑、郁攸、玄鸮、曦木……他们也存了最后一缕神魂,一定也像我一样,希望我们的小时顷能够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看着你……好好活下去吧,时顷。”

  岳沉舟向后仰倒,试图像从前一样窝进降娄的怀里。

  然而这个怀抱空荡而冰冷,隔着咫尺的距离,只剩夹杂着灰尘的风穿行而过。

  “我不想做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师姐。”

  可是……那些昔日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逐渐消失在道路最前方刺目的白光之中,任他如何追赶,也无法再触碰到他们的身体,如同往日一样并肩而行。

  而白光在眼前一点一点炸开,变成了一副扣在他后颈之上的锁环,无数的禁咒如同流水,从后颈汇入心脏,变成一滴一滴的血液,逐渐流进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白光的尽头,岳沉舟怔忪地看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紫袍背影。

  他手执凤凰箫,华贵的衣摆如九天飞凤一般腾起,背影是那么不可一世,却又透着彻骨的孤傲与寂寥。

  他站在离岳沉舟一步之遥的地方,最后抚摸了一下岳沉舟的头顶,惋惜地叹道:

  “你真的不与我一同飞升吗?天梯很快就会断裂,这个世界的灵力会枯竭,会消散,即便是你,也终会因为五衰而死。时顷,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岳沉舟感觉自己的脸上淌满了斑驳的泪水。

  他想问,如您一样,修至飞升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否有那么一点点情绪,可以称之为喜悦或者欢欣?

  我们消耗如此漫长的生命,受千千万万的生魂供养,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去到那传说中无欲无求无妄无心的无色界,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或是冷心冷情的仙圣吗?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帝师,我放不下。”

  紫垣俯下身子,像是初次认识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流泪的眼睛与因为强忍抽泣而颤抖不停的肩膀。

  “走上无情道的那一天,我们便不会再拥有情爱。时顷……你是个例外。或许,你原本就不在这因果之中……可与天道一搏。”

  紫垣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他垂下目光,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竟没能勘破……那一线生机,竟是在你身上。”

  话音落地的瞬间,岳沉舟全身僵了一瞬,猝然抬起视线。

  时光飞速前行,海水瞬间淹没他的头顶,如同巨大的镜子列成千万碎片,片片都倒映着他软弱而苍白的脸。

  “时顷……”降娄若有所察,“你……”

  “有时候我确实会很害怕。怕你们出现在毫无止境的噩梦之中,怕自己在长久的生命中遗失从前的坚定,最怕的,可能还是再继续修炼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帝师最后的样子。”

  岳沉舟动了动身子,明亮的眼眸里落着细碎星光,瞳底有深深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抬起手来拢了拢外套,疲惫的眉眼舒展而冷淡,仿佛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

  “师姐,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有情爱,有私心,也曾想抛下一切,自私地去享用偷来的快乐时光。

  但是。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否则多年后重逢,我以何面目再与你们相聚。

  ……

  金乌起身叹了口气。

  他盯着岳寒的背影看了半晌,最后挥了挥袖子,眼前的山洞在视野中突然扩散成虚幻的影子,越来越向外舒展,变淡,一块一块龟裂剥落,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岳寒不动声色地看着黑暗与玻璃透出的彩光重新出现,布满灰尘的展架暗影重重。原先那副巨大的,占去整个展厅至少三分之一空间的恐龙骨架却已经不见了。

  “你寄身于这副恐龙骨架之上?”岳寒皱了皱眉,“终试当日的那第四道灵力,是辰星?不,若是她有这样的能力,神魂也不至于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还需要你处心积虑布下如此干净的阴阵。是你……将她的灵力投入了二十四渚?”

  金乌苦笑了一声。

  借着微渺的光线,岳寒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有一种充满了攻击性的锐利,无论眉眼或是气质都偏向粗犷,额前的红发更是添了几分桀骜,即便是目含失落,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模样。

  “我也是灵境中人。你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真的是为了挑拨你与时顷的关系么?”他摇了摇头,“你未免太小看我。我乃东境主位金乌,与星君降娄永世镇守此处,绝不会坐视东境有难而不出。”

  金乌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视线仿佛穿过了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到了从前那个抱着膝盖坐在礁石上的温柔女子。

  “她还能留下这一缕魂魄,是因为心中记挂太多。然而她不入轮回,自爆元神,血肉灵体全都回归了东境的这片土壤……”金乌怔怔地看着前方,轻声喃喃,“她不愿意给我留下半分念想。让我怎么能不恨呢……”

  “不是这样的。”还没等岳寒说话,黑暗中突然传来突兀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这嗓音尖细,吐字生涩,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嫩幼儿。

  腓腓叼着个不断挣扎的男孩,从黑暗中缓慢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