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 第95章

作者:文盲土拨鼠 标签: 年下 强强 玄幻灵异

  罗锐衡抬眼看向房间的天花板,视线随即又落向白色的单人床、白色的洗手池、和白色的简易书桌,这样悠悠转了一圈后,他才看向纪弘易,问:“这个房间很眼熟吧?”

  “你是做实验的人吗?”纪弘易冷哼一声,“下一个实验品就是我吗?杀掉我难道就能帮助你们掩盖‘自杀审判’的真相了吗?”

  “我没有想要杀掉你。杀掉你很简单,你们没有分配额,囤积的食物迟早会吃完,而我又在城市的出入口增加了大量警力,你们不可能出得去。你们总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如果我真想要杀掉你,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罗锐衡说:“或是在你踏入煋巢总店的瞬间将你击毙,但是你看,我没有这么做。”

  纪弘易拧起眉心,“你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我叫罗锐衡。”罗锐衡停顿一下,“不过大家还是喜欢称我为‘王’。”

  纪弘易一愣,眉心越拧越紧。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王”的形象一直是一名中年男性,而“鸡蛋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王”少说也得有五十多岁,他绝无可能是面前这个模样年轻的男子——

  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像是一个“末日一代”,年轻得就像是纪弘易的同龄人。

  也许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想要逗弄他的研究人员,纪弘易不知道罗锐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不再说话,只是沉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罗锐衡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第一代统治者确实姓王,为了不让民众产生困惑,我们沿用了他的声音和形象,而我是第五代‘王’。”

  鸡蛋事件发生短短二十多年,统治者就更换了四次,可是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二十年却占到了总生命的五分之一。

  罗锐衡掐了掐手指,“平均来算,我们每五年更换一次统治者。”

  纪弘易半信半疑,并不答话,在他看来眼前的男人一定是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信息。真正让他相信对方身份的,是当罗锐衡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变声器,他将变声器贴在嘴唇前,似笑非笑地说:

  “如果是为了你的弟弟呢?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和外面的人有联系,试图带领他们攻占我们的城市?”

  纪弘易脸色煞白,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这是被他截取掉的、录音的后半部分,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男声与“王”的声线完全符合,虽说“王”的声线并不独特,可是与他有过交流的纪弘易永远不会忘记对方的声音。

  一眨眼的功夫,纪弘易已是冷汗涔涔,他大脑内的所有零件正在飞速转动着,“大地震时期的‘王’……”

  “不是我。”罗锐衡补充道:“不过每次更替时,我们都会做好交接工作,所以你和每一任‘王’之间的通话记录,我都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还未完全消失,纪弘易只觉得双膝发软,他扶着玻璃墙缓缓坐下,半天没有说话。

  他不该感到意外,二十多年的任期对于任何统治者来说都太过冗长,尤其是在命运进入倒计时的情况下,被时间推挤的压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人的骨骼碾得粉碎,没有人能够承担得住这种压力。

  沉默许久后,他问:“我对你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杀掉我们对你来说很容易。”

  罗锐衡向前迈出一步,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男子,“我需要你。”

  纪弘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像是没有力气再问他为什么。

  罗锐衡自顾自道:“人们需要你,政府也需要你,在我们的模拟计算中,你有92%的可能性通过实验。”

  实验?纪弘易的脑袋昏昏沉沉地转动着,他看向自己所在的玻璃房间,看来他马上就会像视频里的男子一样,被绑上实验椅。

  “92%……”纪弘易喃喃道:“这个概率很高吗?”

  谈到数据时,罗锐衡的眼里终于迸发出一点难得的光彩,他在玻璃墙前蹲下,认真地望着纪弘易的双眼,“是的,非常高,平时我们的成功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八……”

  “为什么我就有这么高的成功率?”

  “因为你的无痛基因。”罗锐衡隔着玻璃点了点纪弘易的肩膀,“绝大多数人都因为无法忍受实验中的疼痛而死亡,幸存者的自我疼痛分级都超过了十级,而你不一样,你的基因非常特别,研究你这样的基因突变可以方便我们设计基因疗法,或者进行其他疼痛干预,增加实验的成功率。”

  “自杀审判”首次被揭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意味着罗锐衡并不是这个残忍的审判系统的创造者,纪弘易靠在玻璃房间的角落,失神地望着他,“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实验?你明明有权利终止实验,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罗锐衡从玻璃墙前站了起来,他双手插兜,思绪似乎飞到了远方。

  “我不能终止实验,它对我们的未来非常重要。”

  “你草菅人命、拿自杀者做实验,怎么好意思说它对人类未来非常重要?”纪弘易将两只手用力撑在玻璃墙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看到明日计划的宣传片了吧,你看到实验参与者的模样了吧,他们比现在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纪弘易似乎觉得对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那些都是你拿煋巢仿生人创造的假象。”

  罗锐衡摇了摇头,“只有三分之一是仿生人,剩下三分之二都是真人。”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相不相信不重要,总而言之,你会为我们的实验带来重大进展。”罗锐衡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解决生育难题,可是消极心理将会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最大绊脚石,尤其是对于现在的科学家来说,他们更需要做到坚不可摧。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实验的目的,就像你在宣传片中看到的样子,幸存者的思维模式将会被改变,他们不会再悲观、厌世。”

  罗锐衡说着竖起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类的思想精致、强大,却又十分脆弱,这是我们的弱点,我们的目标是为它镀上一层坚硬的薄膜,而这层薄膜的名字叫作‘求生欲’。”

  他似乎想要获得纪弘易的理解,于是非常认真地解释起来,“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放弃了自杀者,这也是我们设立‘自杀审判’的原因,我们还是想要尽可能多地救下他们,对于被判有罪的民众,我们会先将他们送去疗养院接受治疗;对于无可救药的人,接受实验反而有重获新生的可能,就算实验失败,他们的数据也非常有用,他们都是对实验做出贡献的英雄……”

  纪弘易再也无法忍受,“他们是被逼参与实验的、无辜的人!”

  罗锐衡垂下眼皮,“我们将每一位参与者的名字都同科学家一起刻在了石碑上……”

  “那有什么用?他们甚至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纪弘易想起了宣传片中的人,那些人眼中充满光彩,似乎当真对生命充满了热切的渴望;然而对于那些在实验中死去的病人,他们的亲朋好友一生都在等待他们治愈的消息。

  罗锐衡的视线恍惚起来,相似的讨论以前也发生过无数次,不过那大多都是在他的心里。

  牺牲掉一小部分人,公平吗?

  他不断告诉自己,民众从被判有罪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作为自然人的权力。如果实验失败,也算是帮他们求死;如果实验成功,那是皆大欢喜、将功补过。

  尽管他清楚答案,这不公平、不人道,可是他没有办法,这是统治者所背负的责任。如果牺牲掉一百个人可以换取人类未来的繁荣、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他也会参与游行、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变相杀戮。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错误的,牺牲小部分人是错误的、是道德上无法被接受的选择,可是厌世情绪和心理疾病很有可能会比“鸡蛋事件”更加迅速地导致人类的灭亡,它已经腐蚀了太多人的心理状况,包括对社会贡献最大的医生、老师、和科学家,他不得不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

  身居高位的王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承担着常人难以忍受的骂名,在自我良心的审视下,他知道自己最终是要下地狱的人。

  罗锐衡自言自语道:“人类文明的延续需要有小部分人做出牺牲,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你怎么不去参加实验?”纪弘易咬牙切齿道:“你说得这么高尚,你怎么不去参加实验?”

  罗锐衡目光沉沉,立在玻璃墙前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身后的倒计时正在“嘀嘀”地跳动着,仿佛对当下发生的对话浑然不知。

  正当纪弘易以为自己撕破了他虚伪的面具时,罗锐衡突然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说:

  “我当然参加过……我就是实验的幸存者。”

第126章

  第一任“王”并不是有意塑造自己的神秘形象,他只是非常不巧的,在“鸡蛋事件”发生的同一年成为了统治者。

  统治者的选择流程一向十分复杂,在他的身份被公开之前,民众不会知道下一任领导者是谁。政府原定在第二个月公布“王”的名字,可惜在那之前,“鸡蛋事件”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王”还未等来属于他的就职典礼,就被推上了高位,重大灾难发生之时,独属于王座的荣耀却无法给他的心灵带来任何一丝慰藉。

  他拥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完美的工作背景,可是没有人教授过他,他应该如何逆转即将终结的人类命运。

  设计体征圈、加强社会福利等都是第一任“王”的成绩,在任期间他所表现出来的果敢与坚韧超出了人们的预期,当社会形势趋于稳定之后,政府曾想要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就职典礼,“王”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理由是他不想大动干戈,再者是他发现人们在讨论他时,都将他描述为一名超自然的统领。在人们口中,他不需要睡眠,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感到焦虑、紧张,甚至还有人说他是政府设计出的完美AI。

  人们以“王”来指代他,认为他是即将带领他们走出迷雾的引领者,围绕着统治者身份的神秘面纱使得人们不自觉地敬畏他。这名没来得及露脸的统治者将这项传统延续了下去,他认为这有利于政府塑造它威严、强大的形象,他不能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和眼里的倦意,那将会引发新一轮的动乱。

  可是极速下坠的人类命运很快就将他压垮了,“王”上任四年后,被人发现倒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王”的选择是一项非常复杂和耗费时间的任务,除学历、工作背景以外,心理测试成为了筛选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尤其是在“鸡蛋事件”之后,政府的工作人员每半年就会做一次全面的心理检查,而“王”的体检频率则高达每个月一次。

  由于对心理状态的高度重视,政府选择了一名神经外科医生成为了第二任“王”,就是这名医生创造了精神重塑疗法,这之后的“自杀审判”也是在为她的实验铺路。

  臭名昭著的脑白质切除术给了她灵感,这是一项曾在上个世纪流行的治疗精神病的手术,在当时,医生会将消毒后的锥子从病人的眼眶插入,锥子将会贯穿对方的大脑,以切断脑前额叶外皮的连接组织。

  这项手术很快便被摒弃,它被看作是一项极其不人道的手术,除此以外,许多病人在接受手术之后都变得反应迟钝、或是性格发生改变,这些副作用对当今的人类来说是近乎于致命的——尤其是对于各个领域的顶尖科学家,反应迟钝、创造力降低都将成为他们前进时的致命路障。

  第二任“王”渴望做的,是将副作用降至最低,最大程度上地保留下人们的生命力。

  然而精神重塑疗法会彻底击垮人的意志和心理防线,它需要病人全程保持清醒。改造开始时,大量的电流会作用在控制情绪与认知的脑前额叶上,它能唤醒病人最深层次的恐惧,将场景不断重复,病人在治疗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分界线。

  第二任“王”曾经强制切入实验,询问病人看到了什么,被困在幻境之中的男人痛苦地大喊着:

  “是地狱!……是永恒的地狱。”

  找到最深层次的情感之后,实验人员会将这些情绪逐一击碎。

  “王”认为,除了先天难以改变的基因倾向,后天因素同样为导致人痛苦的根源:童年创伤、家庭阴影,人类容易被过去的记忆所牵绊——

  无论它是正向,还是负面。

  “我们的病人都被创伤所纠缠,不过实验之后他们并不会丢失过去的记忆。”她在讲解实验时,将右手手掌张开,包裹住握拳的左手,“你看,我的左手就好像我的过去,而我的右手则像是我附加在上面的情感,我的右手将我的左手包裹得十分严密,对于有些人来说,时间会冲淡感情的厚度,创伤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合;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他附加在过去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厚、越来越坚固,直到变成一块难以划破的茧。

  “精神重塑疗法的最终目的,是将左右手分开,实验不会损伤他们的记忆,只是将附加在上面的痛苦的情绪抽走了。”

  “王”说着将右手五指张开,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一样收回身后,只留下握拳的左手。

  简而言之,她的实验会将人击碎、再重塑。

  然而实验中的最大缺陷是:疼痛。电流作用在脑前额叶上产生的剧痛大大超过了人体的疼痛阈值,鲜少有人能够扛过电流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疼痛是实验的附带损伤,可是迄今为止,任何强效的止疼药都没能派上用场,全身麻醉虽然可以让病人免受疼痛的折磨,但是这违反了实验的先决条件——病人必须在实验时全程保持清醒。

  第二任“王”在任期间,从精神病院接走了43名有着严重自毁倾向的病人,仅有一人活着从实验椅上走了下来,之后人们翻看起当时的实验记录,才发现第一名通过实验的男子对疼痛的认知比普通人低出许多,实验时的电流足够他保持清醒,却又不至于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随着病人走下实验椅,“王”也跟着从单向玻璃前站了起来,她颤抖着手摘下眼镜,双手掩面,激动地哭了起来。

  那名通过实验的男子在接受两个星期的观察以后,被“王”亲自送到家里,回归了社会生活。半年后,“王”登门拜访,男人亲切地将她和她身后的研究人员领进家中,他们看到男人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头发也梳理得整齐、干净,一点没有刚从医院里出来时颓废、失神的模样。

  在研究人员小心地问起他住院的经历时,男人搁下茶杯,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峦,痛苦的过去仿佛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现在想来真是不可理喻。”

  当“王”问起他下一步的打算时,男人高兴地指了指自己的电脑,说:“我现在在自学生物,希望有一天能给你们帮上忙……感谢你们让我重获新生。”

  “王”的实验虽然被证实有用,但是疼痛是重塑疗法中难以跨越的阻碍,在此之后,“王”进行的所有实验都以失败告终。

  半年后,她被发现摔倒在家中的浴缸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第三任“王”为了快速推动精神重塑疗法,创造了针对自杀者的审判机制,以此来获得更多的实验品,他在上任的第四年死于服药过量。

  第四任“王”任期最短,上任一年半便突发脑溢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每一任“王”都越来越年轻,政府认为在极速下坠的人类命运之前,他们更加需要年轻、有魄力的统治者领导他们前行,年老的人多少会因为沉重的压力而产生心理问题,要知道前几任“王”的心理测试从来都只有变差的份,仿佛一个沿着光滑斜坡俯冲的铁块,哪怕只是维持心理状态的稳定都成为了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

  选择第五任统治者时,政府已经将目光投到了“末日一代”身上,罗锐衡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王”。

  除罗锐衡以外,每一任统治者都没有逃脱过早凋零的命运,政府内部一度流传着“被诅咒的王座”的说法。上任初期罗锐衡也曾野心勃勃,但是他很快就被停滞不前的实验进度压垮了——这不仅是精神重塑疗法的实验进度,还有逆转基因的研究进度,在每个月召开的例会中,顶尖的科学家们都会聚集在一起,向他报告各自的研究进展。

  科学家们虽然表达委婉,但是他们的话里话外都像在说——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次例会中,罗锐衡发现以往发言最积极的科学家没有参加会议,他问起对方的下落,其余科学家们忽然屏气凝神,没有答话。

  罗锐衡很快便反应过来,沉默许久后,他才提起精神,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厌世心理在科学家中悄然蔓延,很快也隔着网络会议传染给了罗锐衡。

  持续减少的人口数量,和体征圈监控系统里的灰色信号灯让他夜不能寐,站在窗口前时,罗锐衡的脑海内经常闪现危险的想法,他以工作为由不断拖延自己的心理测试,他知道自己一旦接受检查,就会立即被政府罢免。

  可是他想要完成母亲的夙愿!政府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他时,他从中翻出了她的日记——说是日记,不如说是实验进展,母亲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她的心情,第一次实验成功时,母亲的日记里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她用力地写道:

  真好!他能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