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76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第65章 山陵崩(十七)

  “天涯共此时”印不能盖在大活人身上,这就跟火铳照着脑袋来一下能把人送走一样,属于不言自明的道理,师父甚至没多嘴嘱咐。

  可奚平他不但盖了,还盖在了自己灵基上。

  飞琼峰上剑嫌甲不待见的共此时印没得善终,而其将全天下的转生木重叠在一起后,奚平的神识也被打散成了细沙,攘得遍天下全是。

  他才筑基,神识远没有那么强悍,很快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徘徊在田间,一会儿游荡在废墟上。荒村与焦土上到处都生着转生木,到处都散落着他模糊的意识。

  不知飘了多久,奚平在东海之滨看见正往礁石上爬的阿响。

  阿响言出必行,一直在喊他,她随身带着的小木牌将奚平的神识引来。奚平一震,忽然想起了她是谁,也才想起自己是谁。

  于是无数呼喊“太岁”的声音扫帚似的,将他的神识扫成一堆一堆。奚平来不及与阿响说句话,神识就又从海边被拉回大陆。

  他就像个拾荒的,循着那些声音,一路走一路捡自己的脑子,每找回一分,神智就清楚一点。

  拜“太岁”的人很多,大部分都不是“不平蝉”。

  当人们不愿意再拜南圣的时候,野狐妖鬼之流自然就登堂入室,上了香案——奚平这“太岁”跟“黄白大仙”等尊位肩并肩,被一些招摇撞骗的人架上神龛,供病急乱投医的人们稀里糊涂地拜。

  他听有小孩问大人“为什么要拜黄鼠狼,以后看见黄鼠狼偷鸡是不是得作揖恭送”,正觉好笑,就听那小孩又问:“那太岁是什么?”

  大人回答:“都说是肉灵芝。”

  “肉灵芝又是什么?”

  “是一朵吃了能长生不老的大蘑菇。”

  奚平:“……”

  “大蘑菇”倒霉兮兮地捡了自己的神识就走,并骂骂咧咧地诅咒这些二百五以后吃蘑菇拉肚子。

  反正他说什么也不灵。

  他在人群中越走越深,捡回了更多的记忆——玄隐山、南矿、无渡海……一桩桩一件件,每想起一点,他脚步就慌一些。

  三哥的灵骨他还没还回去。

  师父怎么样了?

  最后他再无心听人们说什么,急得恨不能插翅飞回去。

  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嘤嘤嗡嗡”地祷祝,纠缠着不让他走。

  奚平想求求他们拜别人去——他又不会显灵,他要是能显灵,第一件事肯定把这帮没完没了的人都咒成哑巴。

  然而虔诚上香的人听不见他的心声,他的神识从一群人中被弹到另一群人中。奚平也听不清人们都在说什么,在那些不似人语的噪音里挣扎得筋疲力尽。

  快被烦死的“大蘑菇神”实在没办法,抱着头捂着耳,找了个相对安静一点的地方蹲着,愁眉苦脸地想办法。

  这时,他听见旁边有人自言自语道:“雪青好看还是靛青好看?”

  奚平恹恹地瞥了一眼,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浑水摸鱼。别人都在虔诚地拜神,她跪坐在旁边悄悄打络子玩……难怪这里怪清静的。

  奚平心说哪个青也不正,懒洋洋道:“选蓝的。”

  少女选了雪青的线,藏在袖子里打。

  奚平“啧”了一声,又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嘀咕:“太岁保佑我找到个如意郎君嘛。”

  奚平焦头烂额地揉着太阳穴:“爱莫能助,你自己慢慢找吧。”

  “也不用很漂亮,大成哥那样干净利落的就行。重要的是心地得仁厚,孝顺友爱。话不必多,但是人靠得住。求他什么,他都能办……”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轻快的絮语像一勺清露,奚平听了一会儿,快要炸开的头疼居然缓解了少许,便撑着头打量起她来。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哎呀”一声捂住脸。

  穷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面朝天,骨肉略嫌局促,也不像那些小姐贵妇们一样细皮嫩肉,可她一点也不灰头土脸。自己用碎布头簪朵花,戴着也美、也别致,泛着红霞的脸上生了双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灵,看向哪里,哪里就闪闪发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时候祖母养的小狗,觉得她格外亲切可爱起来。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个找人说一声试试,我看问题不大。”

  少女双手合十,捂着一捧彩线摇了摇手:“太岁保佑我心仪之人也心仪我。”

  “行吧,”奚平捏着手指道,“我夜观天象,见你……那管事的星熠熠生辉,在那个哪……反正是个不赖的位置,能走三年大运,必姻缘顺遂、平安发财……”

  少女听不见他说什么,不等他话音落下,便又叹了口气:“可是大成哥也去‘忠义大帅’那了,他们说‘忠义大帅’以前是个响马,根本不想为了谁讨公道,就是想趁机起兵谋反……那不是掉脑袋的事么,我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平入鬓的长眉飞了起来,“你管这叫‘靠得住’,看人怎么跟配色一样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马乱的,太岁,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自身难保的假太岁愣了愣,无言以对,只好坐在一边,跟她一起发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里的彩线,跪正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蒙着脸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来,身上带着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灵窍开毁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蝉,“宁死霜头不违心”那句话好像都不知道——这些散装的邪祟随便捡个名目就到处鬼混,变几个戏法就会被当成救苦救难的仙尊座下弟子,还不如不平蝉呢。

  奚平只见这货进来就开始胡说八道,当着“太岁”的面讲“太岁”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们听得五体投地,都管他叫仙使。

  天机阁迎回来主持大选补龙脉那位才叫“仙使”呢!什么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头都硬了,只恨不能作祟。

  狗屎的“仙音”喷得告一段落,享受了众人朝拜,一个后背佝偻的瘦小男人两眼冒着狂热的光,虔诚地给他倒茶,刚要亲手奉上,又自惭形秽似的缩回来。他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几遍手,忽然看见了那偷偷打络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过来!”

  奚平皱起眉,伸手一拦:“慢着。”

  可他身体远在东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地站了起来,打了一半的彩线掉地上都没注意,径直越过奚平的手上前,嗫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盏递给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脸的老邪祟:“快去,给仙使奉茶。”

  然后又涎着脸,一脸讨好地对那邪祟道:“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样还算齐整,也机灵,没许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从蒙面的破布下伸出来,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推了少女一把。

  她无助地一踉跄,瑟瑟地发着抖,落到了邪祟身边,被一只冰凉的、生满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岂有此理!

  奚平猛地站了起来,可别处又响起了呼唤太岁的声音,他被牵着飞了出去。

  等等,爷没要走呢!爷先弄死这王八蛋!

  可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团被虚伪的神龛甩来甩去的神识。少女仓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观者们欣慰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才打了一半的彩线络子被无数只脚踩过去……廉价化工染的便宜线头贱如尘土。

  奚平目眦欲裂,然而他不灵。

  他的诅咒不灵,祝福也不灵。

  大风将他卷了起来,奚平试图记住这地方、记住那个胆敢冒太岁之名的邪祟,将来好一剑劈了那货。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根本分不出来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来自上古魔神的隐骨修复力惊人,重新筑好的灵基开始将奚平流浪的神识往回拽。

  那些烦不胜烦的杂音越来越远,奚平好像在梦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地睁开眼,还在那叶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东海海底。

  说是海底,他却没泡在水里。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隔绝在外,不时有漩涡靠过来,碰一下就走。有外物撞来时,隐形的“墙”上有铭文闪过,那些铭文让人不敢直视。奚平悚然一惊——师父讲过,只有传说中的一等铭文才会让人感觉到威压。

  对了,师父呢?

  奚平蓦地撒开腿,顺着那铭文跑起来,他依稀记得师父掉进了转生木林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转生木林,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支修踪迹。

  “师父!师……”

  奚平倏地刹住脚步,只见转生木林另一边,神秘一等铭文围出来的空地中间,有三人席地而坐,中间围着个一尺见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地心,因为太深邃,呈现出了某种纯粹的黑,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围着那深坑环坐的三人,有一个闭着眼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圆脸男子,还有个用白缎封着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闯进来,三人同时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头,两双视线落在奚平身上,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照穿了肝胆。

  对了,奚平想起来,他突破师父的禁制之后,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气息。当时他想都没想就用共此时印盖穿了自己的灵基……所以招来的是谁?

  闭着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唤道:“来。”

  这三位比南圣庙里的神像还没有人气,奚平有种想在他们三位面前摆香上供的冲动。他没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势团团一拜,问道:“这位前辈,晚辈玄隐飞琼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静斋是我弟子。”

  奚平一惊:司命大长老!

  对了,传说中镇守星辰海的司命长老在星辰海外不睁眼,那么其他两位和他平起平坐的……

  圆脸的男子颔首道:“我司礼。”

  说着,他又指向那封着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隐山主峰大殿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礼长老赵隐,还有据说一直在闭关的司刑长老林宗仪。

  奚平胸口吊着的心“咣当”一下落了地,玄隐山三个蝉蜕长老!

  别说无渡海大魔,天塌地陷也稳了。

  他便眼巴巴地看向司命长老:“长老,我师父没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块的剑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剑柄和剑铭,脑子里当时“嗡”的一声:照庭!

  无数次在他打瞌睡的时候拍打他后背、初学御剑时悬在他头顶、师尊一只手一样的照庭!

  照庭是师父的本命剑,本命剑碎了,那……

  奚平一时喘不过气来。

  便听司命长老说道:“静斋最后一剑的剑意触到了蝉蜕的边,剑意到了,修为还差得远,这才震碎了本命剑——你知道蝉蜕意味着什么吧?”

  奚平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此时说不出话来:罗师兄在潜修寺就讲过,“蝉蜕”与“升灵”最大的不同,就是蝉蜕的道已经被天地接纳,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过了蝉蜕境的修士都已经半身融入天地——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司命一脉基本是单传,按理奚平其实应该喊司命长老一声“师祖”。但对着眼前这中年人,“师祖”这词压根就没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本能地就叫了“长老”。要是他师父说话这么大喘气,奚平早出言不逊了,可他此时分明急得恨不能在大长老的话后面抽一鞭子,却愣是没敢催。

  司命长老用匀速缓缓地说道:“这一剑已经在剑道上留下痕迹,他命不该绝,也算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