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 第74章

作者:月色白如墨 标签: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玄幻灵异

  “……善终。”

  慕子翎咀嚼着这个词,半晌,一笑,道:“秦绎,我此生从来没想过要得善终。”

  秦绎侧目,皱眉看着他。慕子翎接着说道:“人活着,各有所求。而我所求,是为生而无憾。所以,我只愿死前想做的都已做过,求一个问心无憾,也就够了。”

  “你无法想象我在云燕见过什么。”

  慕子翎轻轻说,他抬着头,看夹道两侧的一棵柳树,淡声道:“他们,是一群最卑劣愚蠢的氏族。但事实上……我从未真正恨过哪一个云燕人。”

  “因为作恶的,往往不是人,而是信仰。……如果不从源头上切断他们的信仰,就算杀死所有的云燕人又有什么用?”

  “所以你……”

  秦绎下意识道——

  “对。”

  但慕子翎打断了他,在秦绎的目光中,他微微抬起眼来,轻笑说:“所以我要毁掉的,是云燕千百年以来召纵阴魂的能力。让这种罪恶的血脉,再也无法倚靠宗族传承下去……!”

  秦绎可谓微微一震,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如同帝位代代传承,列祖列宗们开疆拓土、殚精竭虑,所谋求的也不过多一些能够留传子孙,荫蔽子孙的东西。

  哪怕知道那些东西也许沾着鲜血,纳藏着肮脏,会给一些人的命运带来痛苦与折磨,但也依然忍不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鼓不起壮士断腕的勇气。

  像慕子翎这般,为了削掉一部分的腐肉,就干脆切掉整个手臂的疯狂与执念,大概绝世仅有。

  他不顾及会不会被同族唾骂,也不顾及会不会被钉在史书上鞭尸万载。

  只是,当初千年之前,那个赠与云燕一族操纵小鬼能力、好让他们能够在乱世之中自保的年轻人,大概如何也没有料到,云燕会因此崇尚宗族血脉上千年吧……

  “那你会怎么样?”

  秦绎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重要。”

  慕子翎说:“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无论做完之后,是什么结果,我都很快意。”

  秦绎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低低道:“孤在想,如果你不是生在云燕。也许——”

  “没有也许。”

  慕子翎说:“我依然会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信仰。”

  他有些漠然地说:“‘以死报国’、‘三跪九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么?我不会的。”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位君王,但慕子翎却将这话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任何一个国家,倘若不能叫它的臣民安居乐业,那么这国不要也罢。你们写在史书中那些忠诚臣子,在我看来都蠢透了。”

  “抛家弃子,手刃血亲,就为了护卫一个昏庸的君王和腐朽的国?谁叫我跪拜,我会捏碎他的头颅——”

  他就是如此天生反骨,不羁恣意。

  这一点,也就是慕子翎和慕怀安的最大不同。

第51章 春花谢时 52 (番外二 光阴 02)

  秦绎听着,有一些微微的怔神。

  毕竟自然而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的,他遇见的人里慕子翎还是第一个。

  “这个世界,我来过,这就够了。”

  慕子翎说:“无论后世有无人记得,但我自己明白,我这一世,过得很快意。”

  他望着远处的如雾一般的银蝶,目光淡泊又冰冷。

  好像这是早已想好了的事实,而他也已经接受。

  据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断气时的那一刻,从躯体来看,已然死亡了;第二次,是下葬之时,那一刻起,关乎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名利,都消失不再;第三次,是这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

  这一刻,将是真正的死亡。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注1]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绎倏然回顾着自己的一生,突然想到,哪怕自己贵为天子,尊荣一世,但他其实连自己所爱的人也没有护好。

  这世间一切富贵荣华,都是虚妄。

  所谓王权名利,都是粪土。即先变成粪,再变成土,多少朝代如烟逝去,繁华幻如虚影,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至今水井边都有孩童遥唱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有自己快活度过一世,才是毫无憾恨。

  可倘若所爱之人已经逝去,即便王权在握,名垂千古,又有什么意思。

  秦绎眼底沉沉,心中一哽。

  他们说不清什么心思地往前走,一路上,树叶簌簌,湖泊清冽,甚至能瞧见月光落在其中的照影。

  一切都逼真得恍如真实。

  “那是在干什么?”

  片刻,慕子翎注意到前面不少士兵都在折柳枝,问。

  “是民间习俗罢。”

  秦绎看了一眼,说:“在亲友分别时,民间常有折柳枝相赠的习俗。因为‘柳’谐音‘留’,有女子羞赧腼腆,不好意思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就借柳枝相留情郎。”

  “哦。”

  慕子翎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太大的表示。

  他看着那些折下来的柳枝,原本就是幻境中的东西,一旦离开树干,就迅速发黄,干枯,消失不见。

  即便想要强留,也强留不得。

  女子靠柳枝挽留情郎,但于他而言,即便是柳枝也送不出手的。

  他这一生都不知道怎么挽留,怎么示好,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一个人会不会意外发现他的寂静的喜欢。

  “这样的海市蜃楼,多少人这一生都无法遇见一次。”

  秦绎顿了顿,倒是说:“下一次再出现,你我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慕子翎一笑,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反问他:

  “你想留下来么?将这样的景色,留在赤枫关?”

  “不,孤没有那么愚昧。”

  秦绎冷笑了一下,说:“水中捞月,镜中求花,都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孤——”

  孤永远只会做适宜的事情。

  他们已经走到了军营,慕子翎有伤在身,走了这么片刻,就需要休息。换掉心口创伤的纱布。

  仆从带着慕子翎去大帐里了,秦绎等在营中,独自静静呆了片刻,又想到了慕怀安。

  他每次和慕子翎待在一起,觉得很快活的时候,静下来了,又会被负罪感包围。想到慕怀安。

  如果他还活着……

  自己此刻应该是陪在他的身侧。

  秦绎无意识走到案前,看着这面前的宣纸笔墨,突然想将这朝夕之蝶和慕怀安画在一起。

  斯人已逝,就在画中与他相会。

  秦绎执笔,微微闭了闭眼,将宣纸铺平,缓缓下笔。

  方才那仿佛一层银雾一般的朝夕之蝶,一路走来的湖泊苍树,都很快在他手中成形,显出模样。

  他画得那样投入,眼中心中,都只有刚才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和想象中的慕怀安了——

  以至于过了许久,秦绎画完时,才倏然意识到——

  这个画中的白衣人,竟然一点也不怎么像慕怀安。

  倒有点像慕子翎。

  “这……”

  旁侧侍候的小仆见了,都有点迟疑问:“王上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慕公子作画了。”

  秦绎:“……”

  “这是慕怀安。”

  良久,他抬头,看着那小厮说。

  小厮一时无言,尴尬赔笑道:“小人眼拙……认错了怀安殿下,小人该死!!”

  然而换作任何人,看见那怀中的白袍人时,也许第一反应都会认成慕子翎。

  他那站在树下静默仰头的神色,冰冷漆黑的眼瞳,都分明全是慕子翎的神态。

  白衣人站在画中,乌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衣裳,侧容看上去安静而病气。

  身后的发梢系着一根红绳,微微垂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活脱脱的慕子翎是谁?!

  “不过信手胡涂的东西。”

  秦绎喉咙微微滚动,却掩耳盗铃似的说:“……画得不好。”

  他伸手就想将那画幅抓起来,揉成一团扔掉,然而此刻,慕子翎却恰巧掀帘,走了进来。

  “你好了么?”

  他问:“出去接着看看罢。”

  慕子翎视线原本注视着秦绎,可是察觉到秦绎神色有异,就也自然而然往下,扫到了秦绎手中按着的画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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