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侯没再说话,转身往瀑布下走,将头发散下来打湿,兀自沐浴去了。

吴纠见他走远,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心中没想到,自己上辈子都没有交过朋友,而这辈子竟然要扮演一个痴情种子?这对于吴纠来说实在太难了,也不知方才露陷了没有。

吴纠不知,他方才那一瞬的迷茫表情,实在太到位了,让齐侯彻底误解,哪还会露馅。

吴纠站在水边,因着天气实在炎热,太阳落山之后也不见凉爽,站的久了有些出汗,就慢慢蹲下一些,伸手摸了摸湖水,凉丝丝的磬人心脾,吴纠本身就有些洁癖,也想沐浴,但是齐侯还没伺候完,根本不可能让他沐浴。

吴纠白色的长袍掀起衣摆,蹲在湖边,伸手轻轻拨着湖水,看着水面清澈的涟漪,月光下,水面泛起的粼粼波光,一下一下倒映着吴纠的影子。

吴纠正拨着水,突然一愣,这湖边的浅水中,似乎有一块石头,上面有字?

吴纠赶忙伸手去捞那块石头,就连齐侯走过来了都没看见,“哗啦!”一声,吴纠将那块石头捞出/水面,一瞬间,身上溅了不少水,不过那可不是石头溅出来的水,而是齐侯走过来了。

吴纠这才发现齐侯走过来了,吓了一跳,齐侯却一点儿也没有不自然,施施然从水中走上岸来,背过自己湿/漉/漉的黑发,随手捡了一条帕子,擦/拭起来。

吴纠赶忙低头,他这个现代人是绝对不能理解齐侯的坦然的,明明没穿衣裳,但是好像没穿衣裳的是自己一般。

吴纠低下头来,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石头。

齐侯一面擦水,一面快速套/上亵衣,虽然是盛夏,但是从水中/出来还是有些凉意,又快速的套/上黑色的蚕丝长袍,笑着说:“二哥莫非还童心未泯?竟捞起石头来了?”

吴纠掂了掂手中的石头,掌心那么大,看起来也并非是鹅卵石,说:“君上,这石头上有字。”

一共七个字,虽然吴纠这些日子一直以来都在恶补眼下的文/字,但是如今的文/字并不是那么简单,吴纠也学得是半半落落,还没完全学得通透,这七个字里面,有五个字很简单,中间两个字,一个是“黄”,另外一个吴纠则不太认识了。

齐侯正在穿衣裳,听到吴纠的话,笑了一声,说:“哦?石头上还有字?莫不是石头成精了?”

他说着,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就着吴纠的手,齐侯看到了上面的字,一共七个……

——不及黄/泉无相见。

齐侯本身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然而在看到这七个字的时候,那温柔的笑容慢慢的,极为缓慢的凝固了下来。

吴纠有些奇怪,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齐侯,齐侯在笑容完全凝固之后,则是“哼”的哂笑了一声,说:“不及黄/泉……无相见……”

吴纠一听,猛地身/体一震,心想坏了,自己真是太蠢了,这上面的字这么寸,怪不得齐侯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起来。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典故,大约在公元前七二二年,一个关于郑庄公的故事。

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在生郑庄公的时候,据说是难产,而且孩子是双脚先出来,因此武姜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觉得郑庄公是不详的征兆,专门来克自己的,还给郑庄公取名字叫做“寤生”,非常讨厌他。

后来武姜又生了一个儿子,叫做共叔段,共叔段聪明伶俐,深得武姜喜爱,武姜对此向国君进言,想要废长,立共叔段为太子,但是都被驳回了。

后来郑庄公继位,武姜还在郑庄公面前,为共叔段讨爵位和封地,总之各种宠爱自己这个小儿子,即使大儿子已经继位成为国君,仍然厌恶自己的大儿子。

后来共叔段造/反起兵,武姜竟然里应外合,惹怒了郑庄公,郑庄公派兵讨/伐共叔段,镇/压了谋反,并把自己的母亲武姜也抓起来,安置在城颍,说是安置,其实就是软/禁,并且丢下一句话,就是这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郑庄公对天发誓,如果不是死后埋在地/下,绝对不会再见武姜。

这个小典故,其实描述的就是兄弟相残,骨肉反目的故事,像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

齐侯沐浴的湖水中突然出现了一块刻字的石头,石头并不是鹅卵石,反而见棱见角,显然是有人刻好字之后,直接扔进了湖水中,好像有备而来,专门让齐侯和吴纠看到。

虽然这个小故事和齐侯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仔细一看,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像映射着齐侯和公子纠两个人一样,都是兄弟争位,不死不休。

然而在齐侯看来,竟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这层意思,让齐侯脸色非常不愉,几乎冷到了冰点。

那便是在这则故事中,郑庄公是长子,共叔段是次子,按照一贯以来的规矩,都是立长为太子,所谓长幼有序就是这个道理,郑庄公坐在国君的位置上,就是名正言顺,所以共叔段造/反会被人唾弃鄙夷。

如此一来,齐侯和吴纠之间,吴纠是老/二,齐侯是老三,他们的大哥诸儿已经被人杀了,按理来说因该是身为老/二的吴纠继承国君之位,才更为名正言顺。

其实确实是这个道理,若不是因为齐侯早年就已经很有城府心机,与当朝监国高子国子,还有公孙隰朋这些人关系密切,就算他第一个赶到临淄城,也决计不敢入城,恐怕就算进了城,坐在国君之位上,也会被人一刀斩了,做个刀下亡/魂。

齐侯有国佬儿们的拥护,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仍然坐上了高位。

齐侯在看到这七个字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样长幼之序,以至于齐侯脸色阴霾难看。

吴纠也想到了这个,早知道就不把石头捡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子,把这石头扔在了水中,定然是故意为之的。

齐侯半响没说话,又过了半响,笑了一声,面色恢复了轻/松,说:“一块破石头,值得什么?二哥还不快丢掉,夜了,与孤回去罢。”

吴纠一听,赶忙将手中的石头丢回水中,说:“是。”

齐侯与吴纠回到农舍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了,子清正在铺被子,床榻整理的差不多了,床榻上放着一床被子,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两床地铺,并排铺在地上。

齐侯扫了一眼,笑着说:“二哥身/子弱,不要睡地上,与孤睡在榻上便是,把被子拿上来。”

召忽也站在一旁,听到齐侯这么一说,看了一眼吴纠,吴纠倒是脸上没什么表情,召忽怕自己的情绪再被齐侯发现,所以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没说话。

子清也看了一眼吴纠,吴纠没说话,子清赶紧把地上的一床被子抱起来,然后放在榻上,小心的叠好,然后就退到一边去了。

吴纠的被褥被拿上了床榻,这下好了,齐侯和吴纠睡在榻上,召忽的被褥就一个孤零零的放在地上打地铺。

齐侯施施然走进去,随便拿了个帕子擦自己的头发,笑眯眯的说:“时辰不早了,二哥与召师傅也早些睡,明日一早咱们还要上山去寻曹刿。”

吴纠一听,拱手说:“君上,明日一早还请君上逗留农舍,纠带人先行上山,若是寻到,再请君上上山……”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侯却摆了摆手,说:“自是寻觅人才,当然心诚所致,孤可不能坐享其成,不是么?”

吴纠一听,就没有再说话,他听着齐侯的口气,笑眯眯半真半假的,也料想到,齐侯估计是不放心自己,那曹刿是人才,恐怕齐侯是不想让自己和曹刿多说话。

再者就是……

方才湖中的那块石头也多少让齐侯心里有些忌惮,长幼之序,到底是他的一块心病。

在齐宫之中晚间还有一些娱乐,但是在这偏远的农舍之中,就没有任何可以戏耍的东西了,天色一黑,村/民们就准备休息了,因为这种地方根本没有油灯这种奢侈品,夜间没有东西照明,所以只剩下休息。

很快,不到十户的小村子就安静下来,家家闭户,变得悄无声息,齐侯坐在榻边,把自己的头发擦了擦,但是擦得也是不很细致,随即把帕子一丢,脱了黑色的外袍,只着里衣躺在榻上,拉过被子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