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第98章

作者:楚云暮 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冯跋听地头皮一麻,本能地一把掩住了他的嘴,急道:“殿下慎言!”随即却是一愣,知道自己这是僭越无礼了,但是手掌覆下的却是从未体验过的柔嫩温暖的触感,再看这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此刻神色哀切凄然,双目隐含水光,便是铁石心肠亦要为之化作绕指之柔,心底便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鬼使神差似地柔声安慰道:“末将奉命保护殿下,万不会再令殿下受惊犯险!殿下若是不愿与太子共同归国,末将来想办法,陪您暂留此处!”

且说宫中罢宴,任臻是被搀上软轿过西飞桥送回未央宫的——内侍总管在旁跟着,便冲着拓跋珪掩嘴一笑道:“皇上向来海量,今儿看来是挺高兴的,真个儿喝多了。”拓跋珪跟着任臻有年岁了,少时更是贴身伺候过,如何不知?却不明白给慕容宝践行有甚好开心至此的。但也只是狐疑地皱了皱眉,一句话也不多说。幸而任臻酒品比酒量更好,便是酩酊大醉也不吵不闹不声不张,一路风平浪静地入了金华殿。

早有宫女内侍纷拥过来,扶过皇帝,焚香,奉汤,净面。任臻瘫在龙床之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倒颇为自在地任人伺候,只是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一望而知是醉地不轻。他忽然朝人群之外的拓跋珪招了招手,拓跋珪立即掀帘入帐,在龙床边上躬下身来。

任臻推开送到唇边的醒酒汤,又嫌他离地太远说话费劲,便冲他微微扬起下巴道:“坐过来点。”

拓跋珪愣了愣,便当真乍着胆子,侧坐上了床沿,并缓缓地朝他倾身而去。任臻满意地微抬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真有把握留下慕容熙?”

热气混着酒气直扑而来,似乎能顺着耳根搔进人的心底。拓跋珪不敢稍动,似怕惊动了这难得可贵的亲密无间。他低声道:“皇上放心。慕容宝回国,慕容熙不会跟随。”

任臻眯起眼来,侧过脸似笑非笑地道:“大将军好厉害哪~他堂堂王爷,还真听你摆布。真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

拓跋珪哪会说出自己与慕容熙之事——慕容熙在后燕享尽风流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又年轻气盛,怎会甘心有人视他如无物?那夜他故意激怒慕容熙也正是为此。便转回脸来,大着胆子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任臻,嘴里答道:“慕容熙知道慕容宝当他肉中之刺,又一直在暗中虎视眈眈,兄弟俩实质上已是撕破了脸的,不想同路走也在情理之中。”任臻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心里未必全信。只是他如今心里畅快又酒意上脑,便懒得去计较推敲。

拓跋珪又忙道:“只是我不明白,放慕容熙回去中山,在慕容垂面前必定会与慕容宝相争相斗,后燕若发生夺嫡之争,对我们不是更有利?”任臻斜睨了他一眼,闭目微笑不语。拓跋珪转过头来吗,轻轻地朝众内侍挥了挥手。

内侍总管深知拓跋珪圣眷深厚,想来皇帝也不会见怪他越俎代庖,便当真听命一一退下了。任臻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四下清净了,这才呢喃着道:“慕容宝储君多年,在中山自有一派臣属拥戴,至于慕容熙——慕容垂疼他不假,但我看他那心性儿…倒未必想争做太子。此消彼长,我怕他们小打小闹地夺不起嫡,还不如留慕容熙在这为筹码…拖延时日…直到——”拓跋珪还在侧耳倾听,却无下文了,低头一看,任臻已经歪着头睡死过去了,时不时还打个欢快的小呼噜。

拓跋珪本还想再旁敲侧击问问他为啥高兴,如今也只能苦笑了一下,扶人躺好,亲自为他张被盖上,幸而这些事自己曾是做惯了的,半点也不生疏,却无意间在玉枕旁摸到一只木匣。他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截缟色衣袖,虽看着质地半新不旧,却是暗纹绣龙,显非凡物,拓跋珪望了熟睡中的任臻一眼,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看,见那衣料断口参差,似是被人匆匆从贴身之衣上撕下来的——那左下角处却赫然盖着一方印章,内有鲜红的四字玺文“凉王之宝”。

拓跋珪缓缓攥紧了那半截衣料,他如今终于知道今夜的任臻为何如此高兴了——因为这是远在凉州的苻坚送来的!这方玺印章乃是凉王玉玺,藏于明光宫内,会落入苻坚之手,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苻坚已经打赢了沮渠氏,重新入主姑臧,再次成为实至名归的后凉天王!此事尚未正式宣告于天下,苻坚刚一重掌明光宫,便派人快马加鞭连夜送来这片残衣半袖,余者,再无只言片语。因为一切多说无益,心有灵犀者一看便明——这就是那二人不必宣诸于口的默契!

当年慕容冲兵围长安,苻坚曾遣使送来一席稀世罗绡所织就的锦袍,洋洋洒洒地附了一封诏书:“念卿远道而来,衣食孤寒,赐卿锦袍一袭,寥寥旧物,明朕心迹,卿当记取当日赠袍故事,恩爱情深,何至兵戎相见,刀斧加身?”以旧日娈宠之事相讽,堪称极尽羞辱;然则如今所赠却是自己日夜贴身所着,不复寥寥数语,个中情怀有如天壤之别…拓跋珪所不知道的是,在任臻看来,苻坚此举还因当日在三关口别离之际,任臻曾撕下衣摆,盖上御玺,以空白圣旨许其江山共享——如今苻坚效法,一是千里报讯,二为交换信物,两人心意相通,从此自可各执一端、睹物思人,纵使天涯相隔似乎亦能化作咫尺之遥,心底如何不感念高兴?

拓跋珪面无表情地将那半截衣袖折好放入匣中,再原封不动地放回枕下。

他借着这姿势,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俯视着任臻——在宫灯摇曳而昏黄的烛光中他睡地很沉,平日里的精明肃杀之气仿佛因此而冲淡了不少,唇边似还若有还无地噙着一朵浅淡的笑——这雕梁画栋的华美龙床就像一张牢笼,他却甘之如饴。

可恨、可恶、可气!可他却偏偏难忘、难戒、难断!

拓跋珪微红了双眼,忍不住轻颤着伸出手去抚上了任臻的双唇,火热而湿润。

为什么他不行,为什么只有他不行!?

他着魔似地反复扪心自问,自然是无人回答的。似要亲自去找寻答案一般,他终于缓缓地低下头去,在他的唇上珍而重之地轻轻一吻。

第91章

长安春光将尽,姑臧流水落花。

苻坚自改组军队以来,以杨定为主将,攻城掠地,沮渠男成连连失利,最终不敌后撤,数月拉锯,姑臧城破,沮渠兄弟护着吕纂撤出国都姑臧,慌忙朝北部的张掖郡逃去。经一年内战离乱,苻坚再次入主姑臧,重掌大权,封赏有功之臣,捉拿未及逃走的吕纂余党,十天之内便雷厉风行地稳定了姑臧政局。同时举行国葬,为死于此战的所有将士立碑纪念,当年为其身死的护龙卫统领摩诃封为平虏将军,恩恤其族。而于战争中伤重而亡的三河王吕光则备极哀荣,谥为懿武皇帝,然诸吕子侄在内战中伤亡过半,有在生的亦跟随吕纂远走,故而凉州吕氏自“懿武皇帝”之后名存实亡,可叹吕光戎马一生、筹谋半世,终是与王道霸业失之交臂。

同时,苻坚正式发“天王诏”,斥吕纂僭越谋反,大逆不道,天下共诛之,同时于都中调兵遣将,眼看就要再次出兵追击。

山路之上,万余残兵不张旗帜、悄莫声息地迤逦而行。最中间的一架华丽马车之上,忽然探出一个头戴冕旒的男子,扬声问道:“还有多久能到张掖?!”

在旁骑马的青年将军闻言便道:“天王莫急,这条山路虽然绕远了些许,但隐蔽地很,不易被苻军追到。”

吕纂气急败坏道:“当初在姑臧,你也是这么与孤说的!什么’苻坚败亡在即‘什么’沮渠氏的军队锐不可当‘——结果都是在欺君!”

沮渠蒙逊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他倒是不怕吕纂在此时还“天子一怒,血流漂橹”,横竖现如今还留在身边“护驾”的军队多是沮渠氏之兵——忠于吕纂自己的亲卫军队不是在姑臧之战中被他悉数填了进去,充作断后就是先行派往张掖——目前就剩一个光杆皇帝,谁会真心惧怕?只是他公然表示对沮渠氏的不满却是不妙。盖因自开战以来男成与蒙逊两兄弟早就貌合神离,而吕纂是蒙逊捧上台的皇帝,两人名义上共同的主子,蒙逊此时当然还需要他从上平衡弹压一番。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苻坚奸狡,攻心为上,凉州臣民多被蛊惑;又得杨定为将,西燕借兵,我们不得已才撤出姑臧,也是为了留得青山——天王,我们沮渠氏本来世镇陇山,不失为一方诸侯,如今为了天王陛下背井离乡,难道不是尽忠?”

马车内又伸出一双雪白的柔荑扶住了吕纂的手臂,将其劝了进去,正是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皇后杨氏。蒙逊在马上听车厢内传来几声私语:“即便陛下对战果不满,在外作战的也一直是男成将军,与蒙逊将军无关啊。他一直留在姑臧城里尽忠职守,誓死护卫陛下周全——当日苻坚围城,若无他相救,臣妾与腹中的天家骨血只怕都不能全身而退。如此股肱良臣,陛下何忍苛责?

吕纂看了眼大腹便便的杨后,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住口——昔日明光宫中的莺莺燕燕早就风流云散,如今只有为他有孕在身的发妻杨氏还跟在身边,若是生得男丁,那便是他吕家唯一嫡子后人了,凉薄暴躁如他如今也不能不对杨氏礼敬几分。

蒙逊在心中无声地嗤笑了一声,瞧天色已晚,便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扎营暂做休憩。谁知不出一会儿前队传令兵来报,主帅沮渠男成命其即刻前往拜见。当着三军上下,那传令的亲兵语气颇为傲慢不逊,活脱脱是代表男成在摆家主的谱,蒙逊只得躬身领命,心内却也暗自不爽——若非你沮渠男成心存犹豫、督战不利、损兵折将,他们何必要真如姚嵩事先断言的一般,退出姑臧仓皇北撤?

沮渠男成正在帅帐中烦躁不已地来回踱步,见蒙逊掀帘入内,便也不顾场合,劈头盖脸就喝道:“为何传令扎营休息?你知不知道我们如今是在败退!苻坚大军随时有可能尾随咬上!”

蒙逊再位高权重,在他眼中永远是自己弟弟,还是那个陇山镇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故而斥骂指责起来也还是一如当年。左右亲兵闻言都是一怔,纷纷低下头去不敢插手兄弟俩近来愈加频繁的纷争。蒙逊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压下了火,勉强恭声回道:“士兵已是连着两天日夜兼程,皆是疲累不堪,所以我才——”

男成打断他的解释,指了指他道:“若是杨定追上来,真要再打,是不是你也能去断后迎击?!”言下之意,蒙逊不过是在沮渠军队的庇护之下才能发号施令,若是真上战场,他根本毫无统军才能、不堪一击。蒙逊直起身子,拧眉道:“大哥是不是败战打多了,现在谈’苻‘色变,恨不得一路马不停蹄地逃到张掖去!”

男成气急败坏地暴喝一声:“混账!你敢这么同我说话!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才是沮渠氏的家主!你已经累得兄弟亲族被迫放弃封地而逃亡北凉,现在还要再累得我们被一网打尽?!”

若非沮渠男成一直背负着叛主作乱的思想包袱而诸多观望犹疑,占上风之时也屡次不肯对吕光与苻坚赶尽杀绝,横行陇西的沮渠精兵怎会这么不经过打?!蒙逊好不容易才把这心头话咽回喉中,只是冷冷地道:“那便请主公放心,苻坚根本追不上来。”

沮渠男成怒极反笑:“我从不知道你原来野心大本事更大,竟能操纵敌军行踪和去留!”

蒙逊亦冷笑道:“兄长想来只习惯在战场厮杀,忘了杀人不见血,非战屈人兵才是真兵法?”他顿了顿,昂声续道:“兄长可还记得姑臧围城之时,宫中曾有人染上时疫?”男成如何不知?只因及时处理,果断措施,便只发生数例而不曾蔓延爆发。他皱了皱眉,不知蒙逊何意。

沮渠蒙逊一脸平静地抬眼看他:“当日撤军之时,我命人将染疫身亡的宫人尸体,全都推下了明光湖。”

沮渠男成并左右幕僚全都张大了嘴——明光湖乃是活水,沟通宫内外的各个水道,包括城中水井都受影响;如今又时值暮春,气候渐热,不出三五日,姑臧军民必爆发大规模的时疫!届时苻坚焦头烂额自然无瑕北顾穷追不舍了——蒙逊此举果然解了燃眉之急,然则未免过于阴鸷损德了!一直等到蒙逊离去,男成都还沉浸在惊心之中,觉得这个弟弟一日比一日更加陌生。在旁将一切看在眼中的一名幕僚唤司马许咸者忍不住出言劝道:“主公,蒙逊的确是绝了后患,但此计甚毒,非真枭雄而不忍为之…在下还是奉劝主公那一句话——早作定夺。”

沮渠男成微微一震,摇头道:“我叔父早亡,将幼弟托付于我已近十年,如今焉能兄弟相残!”

司马许咸急道:“蒙逊在军中一直扩张势力,态度也越发桀骜不驯,早已不止一次公然顶撞主公,可曾有半点做兄弟做属下的自觉?!主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沮渠男成猛一挥手,拂袖而去:“不至如此!莫要再离间挑拨我兄弟二人!”

司马许咸对着男成的背影猛一跺脚:五胡乱世,为权位名利父子兄弟相残相杀的还少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真一介庸主!良禽尚且择木而栖,只怕自己也得早做筹谋才是。

沮渠蒙逊不曾回帐,反倒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左近的一处营帐,周围环立伺候着的人纷纷向他行礼。倚在榻上的姚嵩瞟了一眼这不速之客,将空了的药碗一推,淡淡地道:“将军匆忙逃难,途中还不忘监督在下服药,真是足敢盛情。”蒙逊对他倒是有耐性的很,不怒反笑道:“姚小侯如今是千金贵体,虽然是在撤军,可也短不了你的日常用药。”

姚嵩唇边挂着一抹讽刺似的笑,只不答话。沮渠蒙逊抬手命看守的随从们退下,在他榻边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还真如你所愿了。姑臧弃守,北投张掖…”

姚兴眼也不抬:“我早说过,姑臧人心浮动,对方又是苻坚杨定二人领军,自然守不了多久——张掖就不同了,北靠祁连东倚兰门,两座大山都是匈奴族人兴起之地,若是割据北凉以张掖为都,至少人心属你们匈奴沮渠氏,而非氐人段氏,于你将来之大事亦是百利而无一害。”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蒙逊叹笑道,“张掖虽好,但是与你兄长所占据的怀远仅以一兰门山相隔——弹丸之地却强敌南伺,若想维稳就必须与你们姚秦合作结盟——看来我是非放你走不可了。”

姚嵩猜到姚兴被隔河对峙的慕容永打地不敢出头,不得不龟缩于怀远一郡,必已来信数封一再向蒙逊施压,要求即刻释他归国,以御西燕,蒙逊昔日占据姑臧之时自然可以对远在天边的姚兴之请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但是若是想要盘踞张掖,站稳脚跟,为免后院失火,则只能与姚兴结盟订交。

于是不紧不慢地道:“蒙逊将军做大事的人,如今更是关键时刻,而我已是个病体沉重的废人,留之何用?”此话一语双关,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辈,岂有不知真意的?蒙逊便起身道:“好。待我入张掖郡后,便亲自送你去兰门山。”

姚嵩道谢,二人面上俱是一团和气,心中却各有想法,压根就从未信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