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第227章

作者:楚云暮 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而如今,时机成熟,他亦不必再忍了——这一回,再没有人能掣肘于他!

四月暮春,中原汉人中的文儒墨客有过汜水节的习俗,时常踏歌而行,至河边折柳濯水,泼洒为乐。后来高门世家便时常在此日聚集三五志同道合者,曲水流觞、高谈阔论,留下了不少千古佳话。衣冠南渡之后亦不改传统,当年王右军便是在汜水节携友在江南的兰亭诗酒唱和,醉而性起,泼墨挥洒留下了一纸空前绝后的兰亭序。

晋安帝元兴三年,纵使北有战事,为了安定人心,久未露面的世家之首谢玄出面在清凉山主持了汜水节。

山巅的江风亭中,谢玄一身鶴氅,斜倚锦榻,静静地打量着正兴奋地谈诗论词的世家子弟们——对这些朱门绮户、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们而言,纵使国家大事不也比不上他们的清谈风度来的重要。

满座衣冠,谁可后继?谢玄想到此处,心血翻涌,免不了抚榻猛咳了半晌。青骢连忙送上温热的手巾,低声道:“现有预备着的汤药,谢公进些?”谢玄缓过气来,却是缓缓一摇手:“我一举一动皆受瞩目,若是此时公然服药不免动摇人心,不妥。”

青骢不免皱眉叹息——自王皇后薨后,谢太傅表面虽然如故,内里却渐似日渐枯槁,身体亦大不如前,十日里倒有四五日医药不断,却也没个太医能确诊出个什么症候来。

谢玄抬袖掩唇,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亭上所书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正是自己少年得意轻车裘马之际的弄笔之作,可如今空余皮囊而心伤神衰了无意趣,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青骢又奉上热茶,谢玄堪堪接过便见杨平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纵是镇定如谢玄也不免面色微变——奚斤兵入青州,欲以优势兵力袭北府军之后破广固之围;江南五斗米教之乱死灰复燎,孙恩妹夫卢循再次起兵叛乱——南北烽烟俱起,若按老成之谋莫过于撤回北伐军队,调往交州一带平乱,不令其渡过钱塘江威胁扬州,以保晋廷中枢之地。然而谢玄阖目斟酌了许久,终是睁眼铿然道:“派荆州刺史谢晦南下平乱;督促刘裕不必顾忌,全力拿下广固——北魏可以援燕,我也可以增兵!”

彼时,凉都姑臧。

杨定推门而入,正逢练武的苻坚恰好收势,手中长戟抡起一道满月光弧,在地上重重一顿,正是大音稀声、大巧无功。

“天王,贺兰隽所部在晋阳与拓跋仪叛军陷入胶着苦战;奚斤所部从河北入山东援助慕容超却为刘裕的北府军所阻,一时也抽身不得——拓跋珪如今孤家寡人,手中只有嫡系的禁卫三军可用,而北魏的都城、地方都不断有逃亡乱民出现;全国境内兵连祸结;各个郡县皆呈乱相。”杨定将最新的情报上报苻坚,末了道:“准备入关作战的军队也早已集结待命,只等社仑可汗依约出兵,便可图大事。”

苻坚抬手执碗,猛地一气儿灌下许多清水解渴后方才一步一步地朝杨定走来,动作间肌肉起伏,仿佛一只矫健威猛、蓄势待发的雄豹。

他却没有直面杨定的话,反而忽然问道:“你家小子好像刚过了周岁?设宴那日我竟忘了,不曾到场。”杨定不知道苻坚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儿,忙低头道:“犬子生辰,何敢劳烦天王记挂!”

苻坚顿了一顿,看着也已过不惑之年的杨定,曾几何时,那个与他诚心结交,一口一个苻大哥的男子早已恭谨有加地改了称呼?当年那个敢作敢当一往无前的愣头青也早被世事锻造地成熟稳重却也不再如昔日赤诚坦率——可这不就是多年以来他刻意塑造培养出来的么?他每每离开,总命杨定监国,再坦诚率直的人肩挑重担经年累月过后也得戴上威严而冰冷的面具。他沉默须臾,终是转身拿出一枚红色的锦囊递给杨定:“做长辈的总该给子侄些许见面礼压岁,你收下吧,原是一点心意。”

杨定打开一看,里面是金子打造出的一樽指天点地的佛陀降生像,传说释迦摩尼降生后,即向东南西北各行七步,并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做狮子吼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个中涵义,引人深思。杨定又见手工并不如何精细然而刀凿纵横大气,他想了一想,赶忙跪下:“天王亲手铸佛,臣何德何能——|”

苻坚一摆手打断了他,悠然道:“这门手艺还是那一年和他在凉州遇险藏身麦积山的时候学会的,一晃眼,十多年白驹过隙。如今麦积山上石窟遍地、佛像成林,依人却緲无音讯,不知身在何方。”他顿了顿,便淡淡一笑,“杨定,收着吧,来日只怕也难再有此契机了。”

杨定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苻坚:“天王!您——您不会是想——”不会是想战事一了,就当真退位离去吧!

苻坚看着他:“你也已历练够了,今非昔比,我早就有意这几日传位于你——”

杨定慌忙逊辞不已,苻坚却道:“尘寰碌碌,数十春秋,两世为人,岂不知皇图霸业谁能永恒?我早已看的开了,只求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便无愧于心——可如今为我一己之私,不得不再起兵戈,到底是孽。兵者凶也,恃武横行终不能长久,你将来继位,万万戒之慎之。”抬手止了杨定随后的话,他似下定了决心,沉声续道:“有句话藏在心里十年,只怕这次不说以后也没机会了——当年,我其实知道你心里有他,却卑劣地利用这偌大的家与国去将你束缚在凉州大地,叫你山长水短,终是断了那念想…我始终欠你一声抱歉。”

杨定愕然抬头,脱口而出:“苻大哥!”着急想要解释,却百口难开,整张脸都涨的通红,好半晌才憋出残句片言:“那早已是过往云烟了…更何况,他胸怀坦荡,自始自终都当我是兄弟,人活一世,有此生死之交已然无憾了。”

苻坚还要说甚,杨定却陡然回神一般,神态坚决地一俯首,斩钉截铁道:“臣现在心中只有娇妻贵子乃至凉州百姓!”

这次换苻坚有了片刻的恍神,随即苦笑道:“终究是你豁达。也罢,是非成败转头空——这是我苻坚今生今世最后一场终局之战了。”

“是!臣立即着手战前筹备动员事宜——倾国之力,务求必胜!”杨定浑身一凛,躬身答应的同时,强行咽下心头泛起的那丝久违的苦涩。

公元403年夏末,慕容永破函谷向魏开战,沿途守军竟不能敌,各地城镇纷告失守,和平三年的燕魏边境风云再起。拓跋珪不得已命令援助南燕的奚斤立即调头北归,全速堵截阻击来犯之地,奚斤昼夜行军,这才堪堪撵上燕军,在中原一带陷入苦战。那边厢刘裕觑准时机,活捉了从魏军军营回城报信的南燕使者,将其缚在战车上绕城游街,命众军士在旁大喊:“魏军已撤,再无后援!”以瓦解在城内固守待援的南燕将士们的守土决心,惹的南燕主慕容超大发雷霆,埋怨不止。

可拓跋珪此刻却也顾不得他了。他在殿内一把扫落了满案的书札战报,暴跳如雷地对几个谋臣狂吼道:“奚斤那边怎么还没有捷报传来?!他占据险关,阻击西燕,怎么迟迟不胜!”来回急踱数步,又展袖喝道:“再下一旨,让贺兰隽加紧攻陷晋阳!十日之内朕见不到拓跋仪的首级朕就诛他九族!”

晁汝默不作声,心道拓跋珪果真是怒急攻心,气糊涂了——贺兰氏已是鲜卑八部中唯一明确支持拓跋珪的中坚力量,贺兰讷还在平城身居要职,拓跋珪就威胁前线苦战的贺兰隽要诛他九族?

显然拓跋珪还未当真发昏,没多久便喝回了准备传旨的小黄门,晁汝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为今之计,皇上万不可中计分兵,被各方势力牵着鼻子走,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才好。”

拓跋珪额上青筋直跳,暴怒道:“都想对朕赶尽杀绝!尽管一起来吧!朕受命于天,佛祖化身,朕不怕他们!”

另一大臣斟酌着问出心中疑惑:“只是…边境承平已久,不知这慕容永怎会突然发难?”

说者无心,却叫殿上两人俱是心中一荡,正在此刻,中常侍宗庆匆匆奔入青金殿,低声附耳数句。拓跋珪便命诸臣告退,并下令今日所议之事不得外传走漏,晁汝走在最后,不经意似地回头一看,恰见拓跋珪摸出逍遥丸来,倒出一把,胡乱往嘴里一按。

任臻入内之时,拓跋珪已经平复了精神,不复方才恶鬼一般的暴虐神情,只是气息恹然,显是受了重创巨击。

任臻也不提那些糟心事儿,尽寻些轻松的话题与他相谈,又连劝带哄地让他好歹用了些膳食,内侍上前撤去杯碟,犹在与他天南地北地聊天,可过了半晌不见回应,任臻定睛看去,才见到对座的拓跋珪端坐垂首双目微闭,竟不知何时倦极睡着了。

任臻正待收回目光,却猛地喉间一哽——未至而立、正当盛年的拓跋珪的鬓边已凭空染上了一片花白。

此时又有内侍手捧书函奔跑上殿,任臻立即回头,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醒了拓跋珪,那内侍忙将刚刚送到的加急战报放在案上,唯唯告退。

任臻放眼望去,便见报上触目惊心地一行墨字:柔然西凉联军十万东出焉支,已过阴山,直扑盛乐而来,前线告急,乞求援军!

第171章

拓跋仪匆匆下了城楼,一张烟熏火燎一般的脸上满是疲惫,下最后一级石阶之际他微一踉跄,险些摔了下来。几个捭将忙簇拥过来搀扶,齐道:“大王!”

拓跋仪赶紧撑起身体——他知道这一当口他便是一杆旗帜,万万不能倒下。这么多人抛家弃子跟他干这一笔杀头的买卖,谁都没有了退路——要不成王,就此龙登九五;要不败寇,死无葬身之地。

城墙之外喊杀震天,战鼓动地,硝烟滚滚的天空中箭矢如蝗,贺兰隽显然是因为拓跋珪疾言厉色地连旨申饬而被急红了眼,被迫把自己本部精兵全都押了上来,可谓下了血本,成败在此一举。

反观拓跋仪这边虽然逃来避难投奔者众多,但都龟缩在晋阳一带,僧多粥少,资源匮乏,除了和拔倒戈之时带过来的三万兵马之外,只有万余散兵游勇,难堪鏖战,若非尚算团结同心,就凭那悬殊的军队对比,贺兰隽早已破城。而千里之外的拓跋珪又在平城大开杀戒,叛逃之人皆被诛族,使已经逃到晋阳的文臣武将们心下也难免凄惶,城内一片凄风苦雨的萎靡气氛。

所以拓跋仪强作镇定道:“无妨。和拔将军刚上去换防,又打退了贺军一次冲锋,死伤枕籍,够那些小崽子们喝一壶的了!”

于是众人扶额相赞,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有方才刚从城楼下来的将领知道,他们的确是堪堪打退了贺军一次攻城,但这只是贺兰隽每日例行的试探进攻,而晋阳守军早已经捉襟见肘。方才云梯在楼车的掩护下都已经搭上了墙垛,若非守军中有奋不顾身抱住来敌跳了下去,晋阳城墙又是出名的高厚坚实,只怕城楼都已失守。若无外援,只要贺兰隽日以继夜地围城冲锋,打消耗持久战,晋阳迟早陷落。

这些事拓跋仪又岂会不知,幸好晋阳算是他的大本营,当年抚镇此地一带的时候,未雨绸缪地强征了百姓余粮囤积官中,一时用粮无虞,为今之计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顶住狂轰滥炸——这当口,拓跋珪比他更为焦急地渴盼胜利,所以只能变本加厉地催逼贺兰隽打破僵局。

拓跋珪那脾性他是尽知的,怒火中烧之时天王老子都敢杀,只要逼他急眼到和贺兰家也彻底决裂,那可就真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了。

他想耗,可贺兰隽的攻城一天猛似一天。和拔曾率军冒死组织过一次突围却几乎死伤殆尽,从此再没人敢冒险一试——就当众人焦头烂额就快走投无路的时候,贺军的围防战阵出现了一丝松动,次日黎明时分竟然趁着夜色悄然撤离了晋阳城下。

拓跋仪甫听此事,惊喜地连鞋履都不及穿,趁着夜色光脚奔上城楼,果见贺部军队正有条不紊地撤退,一时甚是不解,天明之后才有几个偷偷逃到晋阳投奔拓跋仪的鲜卑大臣告知了真相,原来柔然汗国再次纠集西凉合兵五万精骑跃过阴山,直扑盛乐而去——自拓拔魏国迁都塞内,立足中原以后,柔然人如今乃是大漠草原的王者,对代郡这块水草丰美的风水宝地自然觊觎非常,还特地挑这么个烽火四起、首尾难顾的好时机来趁火打劫。

据说拓跋珪闻知之后气到当场呕出一口老血,厥在殿上——所以贺兰隽才临时撤军,奉命北上阻击柔然,这才使晋阳城稍稍喘了口气。

拓跋仪自是狂喜不已:“此话当真?”

那逃臣抹了一把额上的油汗,心有余悸道:“怎么不真?拓跋珪怒气攻心呕血昏厥,宫内宫外全都乱成一团了!卫王明鉴,拓跋珪怀疑我与先前投靠来此的和拔兄弟还有暗中联络,欲将我家老小连坐处死,那些侯官甚至已经围住了我家府邸,他们是出了名儿的残忍好杀,不见血光不回头,若非宫中大变,又怎会中途罢手?我这才得以只身逃出平城,前来投靠大王!”

拓跋仪一贯好利贪酷又睚眦必报,对拓跋珪的斩尽杀绝已是恨之入骨,此刻见状,心中又有了别的计较:“那是谁下令贺兰隽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