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第132章

作者:楚云暮 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任臻依旧没正眼看他,低头抚弄着赭白水滑发亮的鬃毛,不紧不慢地道:“此时真要与北府军开战,你我可有必胜把握?既无,何不见好就收?”

慕容永盯着任臻的侧影沉默片刻,忽而摇头道:“谢玄乃大燕心腹大患,更甚垂垂老矣的慕容垂,皇上方才已有机会除去此人——”

“我与谢玄并无私仇。河南战祸的确是因谢玄趁虚而入,但他在其位谋其事,何错之有?何况此事归根到底,源于自家内讧纷争,方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势,尽快拔了那些祸国殃民的毒瘤!更何况——我也爱他——”说到此处,任臻顿了一顿,忽然轻扬马鞭,伸举过来,以柄端抵上慕容永的下颚略微抬起,他偏过头,眯着眼,目光中带着一点勾魂夺魄的暧昧,轻笑道,“爱他的才嘛。永王爷,您这般介意,可是因为心底暗暗地吃他的醋?”

他的态度变化地太过利落,慕容永不禁有些愕然——任臻虽然在私下一贯放荡不羁、无所不为,但绝少在人前这般语带轻佻。随即他反应过来任臻方才是有意逗弄,不禁俊脸微红,撇开视线,断然道:“没有。”任臻舔了舔唇,却不收回马鞭,依旧贪婪而火热地打量着久别的爱人,可笑慕容永身经百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被这赤裸裸的视线逼地坐立难安,半晌之后才终告投降,隐带无奈地唤了一声:“任臻…”

任臻自这话里听出了些许求饶、些许情义、些许缠绵,这才收鞭回手,拉过缰绳,调转马头,侧身之时似受用又似期待地瞟了他一眼:“这便暂时饶过你。今夜,我再’详加审问‘…”

任臻当晚终究得偿所愿,“审讯”过程中究竟是如何的旖旎风光,便是另一段公案,非外人所能知了。且说当下,远在西燕北疆“养病”的拓跋珪亦终于收到了河南事变的消息,当即震惊地从榻上翻身而起,急命传召叔孙普洛,将文书掷下,厉声道:“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叫穆崇偷袭慕容永!”他千防万防,却料不到是一贯死忠听命的穆崇会出这大岔子!

叔孙普罗一目十行地看毕,登时也给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虽然都是拥护旧主拓跋珪的代国人,但与温和派的老臣长孙嵩不同,他一贯主张先下手为强;这次捅出篓子的穆崇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断然不会如此自作主张胆大包天,拓跋珪这是怀疑自己假传军令,以即成事实逼拓跋珪起兵叛燕!他连忙伏地叩头:“将军明鉴!军令确是已如实下达,臣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将军阳奉阴违!”

拓跋珪这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阴鸷地盯着他,那叔孙普洛年过半百,宦海沉浮,什么事儿没经历过,却因这青年的目光而一阵寒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辩白道:“若臣欲从中作梗,也要周详计划,不至这般轻率就让穆崇鲁莽行事。此事另有蹊跷!”

拓跋珪声色不动地只顾听,实则心里已是又信了几分——若他笃定是叔孙普洛别有二心,早就不声不响地除了此人,永绝后患,哪里还有这耐心听他自辩。只是穆崇为人,他是深知的,对他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愚忠的地步,若说是他自发自为地出兵奇袭慕容永,却又绝无可能——究竟谁从中作梗,陷他于不义!

他不说话,地下的谋士将军们便更是无人胆敢搭腔,气氛正在凝重之际,门外忽然迭声报进:“圣旨到!”这声响如炸雷一般,震地所有人都是一怔,拓跋珪先回过神来,忙命接旨——却是任臻已平定河南战乱回师长安,急召拓跋珪入京“述职”。

这么快?!拓跋珪心中暗道:慕容麟当世猛将,燕军自身内部又纰漏百出,前段时间还险些教那谢玄占了便宜去,怎么这么快就稳定了河南与关中一带的局势?后来战报传至,方知西燕为尽快平息战事已与后燕议和,竟将当年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洛阳城又重新割让给了慕容垂,以换取后燕自河南撤军。这和约看着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实则却是将个烫手山芋抛给了后燕。明眼人皆知洛阳乃九州之中,帝王之都,但是数次战乱几经易手之后,宫室俱毁,连城墙都不及完整修葺,实难固守——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自谢玄重掌兵权后又总想着收复“东都”,北伐中原,如今洛阳在谁手中,就等于得罪了谢玄,给自己招来了一支伺机而动的劲敌。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洛阳守将,正是他麾下最后一个得握重兵的大将贺兰隽!被迫撤出洛阳之后,贺兰隽部必如丧家之犬,实力大打折扣,便只能前来投奔拓跋珪以求庇护。

这连环退敌之策与当年谢玄自河南撤军一样,怕都是那毒谋士姚嵩运筹帷幄之果。

由此可知,西燕宁可割地,也要尽快稳定时局,好能腾出手来“料理家务”——此乃断臂求生之策。

这边厢叔孙普洛急道:“这当口召见将军?一望而知,此乃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将军万万不可轻去!”众人皆以为然,总觉得拓跋珪若然遵旨,必如汉初韩信一般,功高震主而被屈杀。帐下更有一名谋士唤司马许咸者更是赤裸裸地道:“经此一役,燕帝对将军已不会亲信,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骄骑军新战力乏,火速召贺兰隽将军来此,合兵一处,杀进长安去!”

这话虽冒失大胆,却几乎道出了所有人不敢率先出口的心声,一时全场静默,不少人互相示意,眼露赞同之色。唯拓跋珪只是冷冷地抬眼瞟了这位昔日的北凉重臣——当年就是此人怂恿沮渠蒙逊杀兄夺权,北凉被灭国之后,他乔装逃出凉州,便投奔于拓跋珪再谋晋身之途——他知他颇具才干才会起用,却更知此人贪利忘义,出卖旧主,从不以忠诚自律,如今见他区区一言便得众人拥护,心中倒更是起疑忌恨,如何会真信他?只是表面上依旧神色如常、讳莫如深罢了。

一众幕僚武将议了大半夜,依旧无果。拓跋珪自榻上屈膝仰坐,亦是疲惫地阖目道:“先议到这儿——都散去吧。”众人赶忙鱼贯退下,唯有叔孙普洛深知自家主子一贯乾纲独断,越是声色不露越是已有定夺,便特意留到最后欲听他示下。

拓跋珪睁眼,见只有叔孙独自一人候在原处,眉宇间微微闪过一丝阴霾,却又语带肯定地一点头道:“满座急功近利之辈,唯你还知道进退。”

叔孙普洛察言观色,知道这当口绝非拓跋珪属意动手之时,此刻见自己果然猜中君心,便忙哈着腰进一步道:“如若大将军真要入京’请罪‘那随行诸事皆要小心打理,谨防不测——”

拓跋珪摆了摆手便翻身而起,却不做正面回答:“我要先去会一会我那’座上宾‘兼’阶下囚‘。”

拓跋军营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却是戒备森严,看守之人皆是他的死忠私属,从前用以软禁慕容熙,如今则用来招待另一头沦落平阳的猛虎。

亲兵为拓跋珪轻推开门,房内的人似早已猜到拓跋珪的来意,竟未就寝,而是袖着手倚在榻旁专为候他。此刻便是勾起一抹隐带邪气的笑容率先开口道:“大将军如今大权在握,今日难得贵步临贱地,真教我这个俘虏感激涕零啊。”

拓跋珪反手掩门,在他对面落座,凉声道:“不敢。你差一点也窃国得成,龙登九五了——只可惜时也命也,你终究只能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这话极尽刻毒,却惹来一阵放声长笑,末了那人一挥手,吊儿郎当似地道:“大将军没听过东晋大司马恒温那一句名言?’大丈夫纵不流芳百世,不复遗臭万年!‘我沮渠蒙逊棋差一招势不如人落到一败涂地,却从未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难道大将军心中不做此想?!”

拓跋珪眸色一暗,冷冷地嗤笑一声:“那你可知我下一步,又当如何处置你?”

沮渠蒙逊故意佯作思考了一番,方才大喇喇地道:“你费了那么大工夫击溃了我的军队,又将我活捉,想必是想用我为将,攻城略地、征战杀伐罢。”

话音刚落,拓跋珪忽然拔剑出鞘,在一阵龙吟之声中,三尺青锋已瞬间削向沮渠蒙逊的脖子!

刀光在喉头处嘎然而止,拓跋珪居高临下地森然道:“败军之将,大言不惭!我主对你恨之入骨,重金悬赏,如今我便要以你这项上人头回京请赏!”

沮渠蒙逊仰直了脖子,面上甚至还挂着那一抹痞笑,“将军当日截我去路又将我暗中软禁,囚而不杀,难道真不是存心要让我为你所用?如今我沮渠蒙逊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若能助将军将功补过重获圣心,亦算死得其所。”

拓跋珪拧了拧眉,知他已猜出任臻与他君臣离心猜忌已生,只听蒙逊又叹道:“怕只怕——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

同一瞬间蒙逊只觉得森然剑锋一闪而过,刷地切去几案一角,拓跋珪咬牙切齿地执剑瞪着他:“你活的不耐烦了!皇上…皇上绝无可能杀我!”

沮渠蒙逊嬉皮笑脸地道:“是呀,你可是他一手提拔的,亲如兄弟的爱——将哪。还记得当年咱们第一次在陇州相遇,你就像他身边一头忠犬,鞍前马后却未必换的回他一眼青睐。谁能想到五六年时间过去,当年一个寄人篱下的野狼崽子居然也被抬举成了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拓跋珪略微粗重地喘息着,怒道:“沮渠蒙逊,你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你会。你还会以我这大好头颅做请罪之礼——而后慕容冲,哦,是任臻就会原谅你,解了你的兵权,给你结门贵亲,让你一辈子困在长安城中锦衣玉食——如此君臣相得,不正是你毕生宏愿么?”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冰冷地道:“沮渠蒙逊,你不必使这拙劣的激将法!”

“大将军说得对!在下如今’激将‘是因为你还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如若你不是了——谁还会再为你如此费心?长安城中希望你交出兵权、无为终生的绝不止一个人!”沮渠蒙逊忽而正色厉声道,“你一旦手无兵权,下场怕还不如我!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拓跋珪,你我本是同类人,难道不知只要一日屈于人下,便一日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拓跋珪目中凶光一闪,陡然拂袖而起,竟再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去。

沮渠蒙逊倒是不以为意地目送他离去,半晌后才缓缓地一扯唇角:拓跋珪为人隐忍坚毅,又狐疑多心,如今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与长安分庭抗礼的地步?何况如今起兵他又有几分胜算?!赢的过姚子峻和慕容永的将相联手么?

众人越是异口同声赞成起兵反燕,他便越是怀疑属下结党营私,以谋己利——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反复叛主的司马许咸?他心中已有决断却又夤夜前来探他口风,无非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和司马许咸暗通声气——那个媚骨的贰臣,在张掖城刚刚被围之时就乔装出逃,投奔野心勃勃不安人下的拓跋珪,他恨不得生吞了这叛徒!这老东西素来为求晋身,不惜怂恿主公铤而走险,自然巴不得拓跋珪立即谋反,他好在战乱之中谋求腾达,若他再佯装与司马许咸同气连枝,赞同起兵,则以拓跋珪秉性,司马许咸区区一个幕僚必命不久矣。

其实他们都知道,唯今之计,只有不惜一切的再次取得任臻的信任,才是现阶段存身立命的唯一方法。只是凡是帝王,无论如何地重情重义,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威胁皇权的潜在敌人——何况长安城中希望拓跋珪身败名裂的又岂止一人!想到此处,蒙逊忽然转头望向窗外阴森森的一弦孤月,自语道:“大战在即,内乱又起,妙极,妙极。”

且说关中稍定之时,悻然撤退的北府军已度过汉水,驻防荆州以防备盘踞西川的诸侯谯氏顺江南下,以图建康。谯纵虽趁两晋内乱之际占了西川却不过意在守成,到底没有当年刘备的野心与才具,小规模地与北府军打了几场遭遇战,皆不得好处,未几,即告撤军。谢玄遂率军移驻京口,登永固亭而西望,国都建康已历历在目。

那刘裕本是京口人士,军旅生涯难得归家,他却一步也不曾离开军营——虽然与谯氏数次交战都已大胜告终,但他知道从来淡泊自诩的大都督谢玄近来的心情简直糟到了极点。正在此时辕门处虎步行来一员猛将,此人形如黑塔,面呈紫赤,须目惊人,正是谢玄麾下最得力的一名悍将,一直负责驻守彭城的鹰扬将军刘牢之了。刘裕远远一见此人立即起身,抱拳行礼,恭敬无比地道:“参见将军!”刘牢之本就是他的老上司,恰是他提拔刘裕于卒武并举荐于谢玄,此刻便摆了摆手,正要大步迈进,却冷不防被刘裕拉住,悄一摇头。刘牢之哪有刘裕那许多机心,便驻足朝内探了探,转头问道:“我特地来向都督问安的——怎么?都督有客?”

刘裕悄声道:“秘书丞王国宝大人方才又求见都督了,这一次带来了西府那位’司马郎君‘的亲笔信——都督依旧是不为所动,不肯回京。”

所谓“司马郎君”,乃指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自孝武帝驾崩,晋安帝即位,东晋政权悉数掌握在会稽王司马道子与其长子司马元显的手中,父子均列三公,起居八座,开牙建府,时人并称为“东、西府”——而近一两年来司马道子日益沉迷于酒色,无心政事,年仅十八的“西府”司马元显竟操纵朝廷忽然解除其父扬州刺史之职而由己任之,兼尚书令,夺权执政,手执牛耳,声势风光一时无两。谢玄镇守荆州,退敌有功,自到京口之后他便屡次派自家亲信——又与谢玄有姻亲关系的王国宝亲自邀谢玄入城“论功受赏”,可谓给足了面子,谢玄却只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话“臣无尺寸之功,却有失地之责”,拒不回京受恩。

刘牢之不由摇头道:“这是第二次了吧。司马元显虽年轻,却素来志气果锐、说一不二,都督纵使恼他那道撤兵的命令,致使河南之地得而复失,却也不好这般公然与其作对。”

刘裕心中谢玄负气之因怕不止为此,却也不好跟自己的旧上峰再说,只得苦笑道:“只盼那位殿下肯看着幼时相伴的’半师‘之份,对都督不加怪罪。否则若再如孝武帝太元年间那般,谢相病逝,相王当权,都督被迫辞官归隐,王谢子弟皆被罢黜,朝堂之上就更无我们这些北府将领们的立足之地了。”

刘牢之因领彭城令,手握兵权,乃是改朝换代都不惧的实权人物,满朝权贵倒多有争相结交的,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马元显都对其礼遇有加,倒并无刘裕这般树倒猢狲散的感慨,心中只道:王国宝虽是谢安的女婿,但因投奔司马道子父子,又素来放浪形骸、品行不端,与他家都督的关系甚是一般,自己此刻入内撞见二人相谈未果,反倒尴尬,不若再等一阵。

谁知此番王国宝似奉了死命令而来,竟在内软硬兼施、纠缠劝说了许久,刘牢之岂耐这般久候,正欲发作之时却闻得辕门之外礼乐大作,唱名不绝,未见人先闻声,端的好大排场。却是兖州刺史兼中书令王恭亦入京口军营来探老友了——王恭,字孝伯,前朝孝武帝原配皇后王法慧之亲兄,太原王氏的嫡子传人,自小在乌衣巷中与谢安一家比邻而居,时人所谓“王谢子弟”,正是指王恭与谢玄这般正儿八经的世家之子了。

此人中正刚直,却又自认矜贵,目下无尘,除了少数身具才名的贵介豪门,寻常寒士便是才高八斗亦休想入他法眼——实权显赫如刘牢之,在他眼中亦不过一介粗豪武夫,至于名不见经传的刘寄奴更是不值一哂。因此当刘牢之等主动起身向他问好之时,他也不过随意地拱了拱手,丝毫没有寒暄之意,对一旁的刘裕更是视若无睹,就直接昂首而行扬长而去了。

二刘皆是被他的狂傲气地不轻,刘牢之愤恨地低声道:“老匹夫徒有虚名耳!有甚本事这般目中无人!”刘裕面上却是半点声色不露,只是叹息道:“将军二品武职,并不输他个中书令什么,他当现在还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年代?”

一语中的,刘牢之便嗤声道:“清谈邀名的无用之辈!真起战事,无权无兵能抵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