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78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方无相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云归接着道:“他与你本来是陌路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受你的慷慨馈赠。正因为他有心为善,所以才不愿继续做你的负担,影响你的前途。”

方无相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震惊,他摇了摇头,用僵硬的声音道:“万一他被人劫走,遭遇不测……”

宋云归咳了一声,道:“东风堂守备森严,可不是贼人说闯就闯的。”

方无相一惊:“我并无此意,是我失言了。”

宋云归并未责怪他,只是在他肩上轻拍。

他的肩背猛地绷直,好似受惊的野兽一般敏感。

“聚散本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由旁人的心思左右。你涉世尚浅,未曾尝过别离之苦,所以才会钻牛角尖,其实好聚好散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你若是执意找他,才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啊。”

“我……”方无相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陷入沉默。

宋云归没有再逼问他,只是悄声离去,将他独自留在翠竹园,并吩咐下人备好了茶饭,放在他的桌上。

方无相闻到点心的香气,才想起自己一路奔波,许久没有进食,可他的腹中却无半点饥饿之感。反倒像是刚刚遭受重击,泛起阵阵钝痛。

盘中点心的制式,正巧包含元宝昨夜吃过的种类,方无相从前习惯于寺中的朴素斋饭,对食物并不上心,但不知为何,他竟清楚记得昨夜元宝挑出的那一种,层叠的面皮分作四瓣张开,中间裹着沁甜的馅料,好似绽开的莲花,元宝一面奋力咀嚼,一面露出全然满足的笑容,嘴角沾上亮晶晶的糖霜,当时的画面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在他的面前重演,生动鲜明,纤毫毕现。

他也抬手捏起一块莲花酥,放进口中。

味同嚼蜡。

干燥而紧实的甜味塞满他的齿缝,甚至令他作呕。

原来舌头、耳朵、嘴巴,都会随着心境而生出骤变,从云霄坠入泥沼。原来他长久自律的身体,在内心的激荡面前,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他捂着胸口,强压下喉咙深处阵阵呕吐的冲动,将点心吐出,扔到一旁,转而踱往床畔。

房间里处处都是元宝的影子,好像来自过去的幽灵,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脖颈。

他站在床柱前方,想起当时后背抵在冰凉木柱上的触感,想起元宝在他的面前跪下,将手指贴在他的腿间,隔着衣料抚弄时,传来的充满罪恶的温暖。

窗户紧闭着,日光透过门缝倾入室内,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从地板一直蔓延到墙面、穹顶,好似刀刃一样笔直,锋利,明亮,将他的心房劈作两半。一半冷如冰霜,一半燥如火海。

他站在光明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在一片晦色中,他仿佛看到元宝的双眸。元宝的瞳仁是灰色的,被他狭小的脸庞衬托得更加不起眼,使人联想到老鼠,蛇,青蛙,和一切躲藏在黑暗中的滑腻的东西。但那个时候,元宝的眸子不再灰暗,反倒在黑暗中泛起热烈的神采。

迟到的火焰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忽地点燃他的思念。

方丈要他入世,初一要他救人,段长涯要他避险,木雪要他勿施滥善,宋云归要他争夺权位。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好似墙壁一样挤压着他,他面壁苦修,借来三分佛性,而他的佛却独自步入火海,将他抛在冰冷的人间。这里无人知解他,只有元宝将他奉作神祗一般,承受他的关切,笃信他的话语,渴求他的拯救。

他们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系在一起,难解难分。

昨夜的情形不断在眼前重现,他在半梦半醒中拨开衣襟,将手指探进更深的地方,试图找回那燃烧一般火热的触感。

违背道行的罪恶感如烈火一般折磨着他,可他的心在痛楚之中竟生出几分快意,若是时间倒流回昨夜,他一定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他的余光瞥见元宝的旧衫,灰褐色的、剪裁宽松的衣衫摊放在椅子一角,沾满血污和泥浆,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看起来无比肮脏。可他像着了魔似的,将染血的衣服拿起,捂在脸上,堵住鼻孔和嘴巴,重重地嗅着。

刺鼻的味道钻进鼻子,好似一记拳头敲在脸上,将他从一片茫然中敲醒。

——一定要将元宝寻回。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将手边的桌椅碰得摇晃,盛放点心的瓷盘从桌上跌落,昂贵精致的食物散落满地,泼上滚烫的茶水。他视若无睹,只是向外走,脚底踩过尖锐的渣滓,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脚步是那么急迫,那么仓皇,足音落在耳朵里,仿佛来自于陌生人。

路过他身边的人被他的架势吓到,没有一个敢出声阻拦。

他的名字叫做无相。

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曾经透明如水的心境如今被浑浊的渴求填满。在他并未察觉时候,魔障已悄然滋生。

*

清光涯边,海潮拍打滩岸,后浪紧随前浪,汹涌不息。

这潮水涌动了千万年,仿佛要将嶙峋的礁石抹平似的,而礁石却依旧屹立在海边,浑身裹满白沫和水苔,好像一个个沧桑衰老的人影。

元宝首先听到潮声,而后才看清远处的天光。天色已渐渐黯淡,海平线上浮起一片绛红色,是黄昏临近的征兆。

他的脚底正是昨夜与方无相一同到访过的山洞,高耸的山崖遮蔽了视线,阵阵风声灌入洞口,仿佛哀泣一般凄切。

他的手脚被捆缚太久,已失去知觉,变得一片麻木,即便初八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他也只能瘫软地跪在地上,用力抬头张望,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但他的肩膀很快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抓住,是初八从背后将他捞起,牢牢地禁锢着他的双手。

初一的刀则抵住了他的脖子。

他竭力凝向对面的人。初一的脸色铁青,眼圈发黑,仅存的眼珠里布满血丝,看起来伤得愈发深重了,元宝忽地有一种感觉,倘若这人得不到医治,或许就离死不远了。而站在死亡面前的人,往往是最可怖的。

元宝牙齿打颤,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记得了?”初一用低哑的声音反问道,“昨晚你刚刚来过这里,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元宝面露惊色,睁大眼睛望着对方。

初一被他的神情进一步激怒,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离开瀛洲岛的法子吧?”

元宝连连摇头:“不,不,我怎么会知道。”

上一篇:谁与渡山河

下一篇:好一个骗婚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