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332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除了他和段长涯之外,还有一些幸存的武林人散落在周围,各自抱着浮木,凭借福船的掩护,得以喘息片刻。

然而,官家的船队渐渐逼近,不急不慌地缩拢包围圈,如此下去,他们早晚要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早晚要变成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几经挣扎,几度反抗,他们终于还是走上了穷途末路。

柳红枫也渐渐睡去。

“别睡。”

“可我困得不行了。”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道:“我可以陪你聊天。”

柳红枫挑起眉毛:“我没听错吧?你要陪我聊天?一个字一个字的聊么?”

段长涯轻叹了一声,眼底似乎闪过一瞬的迟疑,但他很快便再度开口:“关于我的狂病,你不愿将真正的病因告诉我,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柳红枫心下一颤,不禁敛去笑意,问道:“你猜到了什么?”

段长涯道:“我的病因并非与生俱来的血脉,而是中毒。给我下毒的人,便是我的外祖父。”

柳红枫在一片晦暗中瞪大了眼睛,他想,段长涯果真没有食言,果真驱散了他的困意,他在震惊中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段长涯的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突然想起,在我幼时的印象里,外祖父一向严厉冷峻,不苟言笑,但我住在平南王府的那段时日,他却一反常态,主动给我糖果。”

柳红枫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想编造一些借口来搪塞段长涯,无奈搜肠刮肚也编不出,只能摇头叹道:“唉,你何必要想起来。”

段长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他也终于哽住了,像是用尽了意志力才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个证据,能够诱人丧失心智的毒,决不是常见的毒药。我的外祖母出身于巫觋氏族,本是平民布衣,因为天生容貌清丽秀美,受到平南王垂青,才嫁入王府作妃。如今想来,外祖父真正想要的大约不是美人,而是天下罕绝的南疆巫蛊毒方吧。”

柳红枫彻底无言以对。段长涯所猜测的缘由,也正是素姨所道出的真相,素姨当年不慎听到平南王与宋云归的密谋,出于忠心,一直缄口不言,眼看段氏家破人亡,才终于忍耐不住,将埋藏心底的秘密坦白于口。

段启昌迎娶平南公主后,便将祖上血脉怀有隐疾的担忧告知于平南王。不想平南王却以南宫瑾怀有净秽之血为理由,主动鼓励夫妇两人诞下一子。段启昌做梦也想不到,爱妻的父亲却是个冷酷的野心家,为了有朝一日夺取天下的大业,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出卖。

彼时,段氏所执掌的天极门贵为武林第一名门,不仅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甚至得到朝堂的信赖。平南王与宋云归结盟后,便利用段启昌爱子心切的弱点,迫使其犯下罪行,凿开这面完璧。

段长涯见柳红枫沉默不语,便反问道:“看来我猜对了?”

柳红枫终于叹了一声,道:“没错,你的外祖父十年前便和宋云归结盟,想要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毁去段氏的信誉,继而扶植东风堂,取代天极门的地位。他没想到段氏的地位太过稳固,竟有本事湮灭罪证,将血衣案一手压下,于是,宋云归只能继续蛰伏,一面拓展东风堂的势力,一面伺候良机,直到武林大会,天时地利,他便重施故技,借着同行赴宴的机会给你下毒,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料到,你能凭借自己的意志清醒过来。”

段长涯终于赢得对方的肯定,却没有表露出半点欣喜,反倒垂下头道:“但我醒的终究还是太晚了。”

乌黑的眸子蒙上一层阴霾,坚毅如雕塑般沉稳的脸上也终于浮起一片黯色,鼻尖抽动,嘴唇颤抖,像是在拼命忍耐泣意。可是,仍旧有一滴泪水逃离掌控,擅自滚出了眼眶。

柳红枫看呆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曾费了很大功夫,才终于将这个不善喜怒的人逗笑。

他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亲眼看到这人哭泣的模样。

严密的心田终于裂开一道罅隙,生命行至尽头,壮志难酬,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在这样一个长夜里,段长涯终于淌下不甘的泪水。

泪水比笑容更加稀贵,只淌出一滴便止住了。

段长涯紧咬牙关,将汹涌的情绪吞回肚子,那唯一逃离掌控的眼泪,沿着刚毅的脸颊轮廓坠下,刚好落在柳红枫的手背上。

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手背灼出一个窟窿。

*

一时间,柳红枫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能信口吐出一串花样百出的俏皮话,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的人。

独行的时日太长,他已然忘了如何拥抱取暖。

编造的谎言太多,他已然忘了如何交付真心。

若说段长涯蹉跎一生,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花费十年光阴向段氏复仇,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段长涯所淌下的泪,也在同一时刻湿润了他的眼眶。

他的脑袋随着四肢一起冻僵,不再转动,他只是凭借本能抬起手,向咫尺外的人探去。大约是被泪水灼烧的缘故,他的手掌不住颤抖,声音也是如此:“老天爷不肯奖励你,是他太没眼光。”

段长涯微微怔了一下,问道:“那你奖励我吗?”

柳红枫也愣住了,随即微微歪头,道:“可以啊。”

段长涯思虑片刻,又改口道:“但我要的并非奖励,只是报酬。”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

他抿了抿冻僵的嘴唇,而后倾身向前,凑近咫尺外的脸庞。

下一刻,段长涯便捧住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压下肩膀,消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距离。

他的脸颊被捧着,唇尖被骤然袭来的鲜明触感占据,再也无暇思考其他事。

过往的记忆好似倒灌的河水,不受控制地涌进他的脑海,莺歌楼的那一夜,他们也曾靠得如此之近,连呼吸都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那时候,他们的肌肤虽然贴在一起,心思却南辕北辙,但现在却不同了,交错的肋骨咯得生疼,埋在胸口下方的东西剧烈跃动着,发出怦怦的响声,渐渐踩上同样的节律,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绑住,共享同样的欢愉,同样的痛楚。

柳红枫闭上眼,允许自己迷失在黑暗中。

他的眼前似有火花迸溅,星辰散落,他仿佛脱离了病躯的束缚,挣脱了灼烧五脏六腑的折磨,飘得很高,很远,轻盈而自由。

他想,倘若这便是死前的光景,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虽然一败涂地,两手空空,但他至少抓住了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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