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第394章

作者:青山荒冢 标签: 古代架空

贪嗔痴恨爱恶欲,最难不过求不得,因为唾手可得便似敝履可弃,越是得不到才越想要追求,世人如此,心魔亦如此,何其荒唐?

琴遗音低笑一声,俯身给暮残声披了一件衣袍,在他耳边轻声喃语:“大狐狸,我在中天境等你……”

我等你,让我一败涂地。

这句话琴遗音没有说出口,他刚刚升起这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脑中就传来一道尖锐的疼痛,万千株玄冥木齐齐战栗,婆娑心海排浪冲天,如洪水没顶般席卷了他的意识。

“琴遗音——”

“琴遗音——”

“琴遗音……”

谁,是谁在叫我?

惊变猝不及防,脑中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要撕碎琴遗音的意识,他下意识地抱住头,拼尽全力想要稳住婆娑天,却有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随着这阵莫名的呼唤声一并袭来,骤然压在了意识空间上。

一瞬间,天地万象皆如水墨褪色般模糊至消失,连同面前安睡的暮残声也化成了一道扭曲的影子,似镜花水月般在他眼中彻底溃散。

琴遗音双瞳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抓,手指却穿过了空气。

暮残声在哪里?

他在哪里?

琴遗音头疼欲裂,竭力抵抗着这股神秘力量,他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片熊熊烈火,八尾白狐从高处的火山岩上一跃而下,如同一朵凋零的花落进了岩浆里,顷刻便被吞噬殆尽。

“啊啊啊——”

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猛地断裂,琴遗音看到无数玄冥木倒塌下去,只有一株还立在原地,当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面正冷漠地看着他。

被封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琴遗音低头看着自己身周不知何时缠绕上的无数黑色咒文,它们化成了锁链,如有生命般围着他盘旋不休,想要打破心魔的最后防御,将他套上枷锁带出婆娑天,回到呼唤者的手中。

刹那间,琴遗音终于明白过来了——

自始至终,面具人的目标除了暮残声,还有他!

(十四)

刚才的一切不是幻境,却胜似幻境。

在目睹暮残声坠落岩浆、玄冥木开出自己的人面后,饶是琴遗音一时间都难以接受事实,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丧失了所有理智,将那株玄冥木拦腰斩断,可是魔障如野草斩之不绝,即使他将那棵树烧成灰,它也能从余烬里重生,用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看过来。

琴遗音绝不承认自己身为他化自在心魔,连一颗真心都没有,还会生出魔障,眼前这个只可能是面具人故弄玄虚,包括……暮残声的死。

对,那只狐狸如此狡猾,怎么肯甘心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琴遗音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眼中杀机几乎溢满出来,仿佛只要能证明这株玄冥木是假的,就能让自己相信暮残声还安然无恙。

墨玉花盘中,人面无声地勾唇,讥讽刻骨。

这株黑色玄冥木乃是面具人分神所化,会随着时间推移夺取其他树木的能量壮大自己,琴遗音要想将它连根拔起,必须得先通过它找到面具人本体所在,于是将自己的神识分化为千丝万缕的树根,自泥土下与此相连,从而追根溯源,跨越空间壁障,同面具人本体大脑接轨。

心魔对这种事驾轻就熟,却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意识空间,与自己的婆娑天几乎完全相同,却是被一片冰雪尘封,无边心海冻如枯石,荒野上的万千玄冥木仿佛成了冰雕雪塑,没有半点生命迹象。

琴遗音有一瞬间竟是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他愣怔了片刻,所有冰树就化成了寒光飞上半空,然后降雨般落了下来。

他置身其中,如沐滂沱,每一滴雨水落在身上,都有一个画面渗入脑海,绵密不绝,无孔不入。霎时,属于面具人的那些记忆就像终于挣脱暗黑沼泽的毒蛇,迫不及待地将琴遗音一口吞下,而他顺着食道如行长廊,看到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往事——

生而叛道,投身归墟,道魔血战,落败雷池……这都是琴遗音久远的前尘,之间种种细枝末节若非己身,决不会为第二人所得知。

然而,眠春山双蛇孽缘,寒魄城换魂命劫,昙谷天罚陷阱,重玄元徽之死……这又是琴遗音亲身参与却并非如此走向的经历,当中人事无不熟悉,世情发展南辕北辙。

一时间,两段记忆如飓风遇狂澜,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琴遗音玩弄幻法上千载,竟在此刻分不清虚实真假,理智疯狂催促他离开,他的目光却如同生了根一样落在画面中的暮残声身上。

琴遗音沉迷其中,无可自拔,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取代了记忆中的“琴遗音”,与那只狐狸纠缠不休,分不清那情绪源于自己还是当时记忆有感所发,而原本束缚面具人的锁链无声解开,化成四道咒索向他缠绕过来。

若非他中途醒转,恐怕那咒索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肩胛和脚踝,拖拽着他应召而去。

似有似无的呼唤仍在继续,琴遗音现在彻底清醒了,便能分辨出那是道衍神君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困住自己的咒索,又看向那株黑色玄冥木上的人面,竟是忽然有点想笑。

他是琴遗音,面具人也是琴遗音,如此荒诞的事情竟然当真存在,而且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

下意识地,琴遗音想起了姬轻澜所说的话,生命存在便如河流,过去与未来似上下游的关系,假如未来的人可以回溯时空,他不能杀死过去的自己,却能够夺舍意识,成为过去。可是这样一来,人虽然掌握了过往,却失去了未来,因为对方的命轨已经变成了一个圆环,或崩碎或轮回,唯独没有继续前进的机会了。

这个念头刚起,琴遗音便自我否定,因为在这个基础上有一条限定,那就是回归前的过往依然既定,而面具人的那些记忆与他出入太大了,就像是同样一个木偶胚子被涂上不同颜色,就成为不一样的角色。

“世上不该同时存在两个琴遗音。”他看着那张人面,白瞳急转如星轮,“你是从哪里来的?”

人面只是无声地笑着。

“你不惜开放意识记忆,就是要让我成为你,然后替你被道衍锁在问道台里。”琴遗音换了个问题,“那么你若成为我,又想做什么呢?”

花叶颤动,人面坠地,化成一位蓝袍广袖的男人,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已经消失不见,因为咒索的存在,“琴遗音”没有靠近他,二者四目相对,琴遗音几乎以为自己在揽镜自照。

半晌,“琴遗音”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他应该许久没有开口,说起话来显得生涩艰难,琴遗音无端升起了一股寒意,摇了摇头。

“琴遗音”从颈下拉出一条红线,末端坠着一块残骨,将它抛了过来,后者只觉得触手冰冷,再看每道裂纹间都有血色残留,像是渴饮无数鲜血的兵刃。

“这是饮雪。”

“琴遗音”慢慢勾起了嘴角:“大狐狸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就跟我离开寒魄城,一起走,去哪里都可以……”

他笑得如此满足,琴遗音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块残骨,看到另一个自己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迷茫和空洞。

“我等了七天,找了十年,却只剩下了这个,再也找不回其他……”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明就该在那块冰壁下,我只想最后再看一眼他,可是那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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