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 第46章

作者:tangstory 标签: 古代架空

青年坐在江边石上,叼着芦苇,望向江畔渔舟,突地一笑,也不等那船靠近泊稳,竟掠水飞渡,身姿蹁跹地上了船,竟还是个身上有功夫的。

“哎呦喂,”渔夫不懂武功,只能看出这小伙子的身法真是漂亮,一拍大腿,嘴中蹦出一个打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称呼,“这位……这位少侠!你叫啥啊?”

“不记得。”

这位“少侠”却语出惊人,淡笑摇头道,“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不记得姓甚名谁,不记得年方几何,不记得家住何处,不记得打哪儿来,不记得往哪儿去,酒喝了几盅,渔夫也问明白了——这人就记得……他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事儿可咋办?

看这小伙子康康健健,也不像是生了病,撞了头的,渔夫跟他喝了几盅酒,便觉得自己得揽了这个事,好心问他:“要不……你先跟我家去,好歹先有个地方住,万一这一觉睡醒了,就想起来了呢?”

青年竟也不推辞,干干脆脆地点头道:“行啊,谢谢。”

然后这一住,就不止住了一天——一觉睡醒,青年也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却在这喜旺镇上,就此住了下来。

镇民心善热情,怜惜他生得这样俊,可偏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疑心他是什么大奸大恶,躲避官府通缉的要犯,七手八脚地为他在镇上找了处闲置的空房,送他被褥家什,让他能有个安顿的地方。因自江边把人拣了来,大家就唤他,“江公子”。

如此过了几日,江公子就变成了小江——这年轻人虽说什么都忘了,话也少了些,人却非常和气,因寄居的空房在镇上一位乔姓大娘家中,便每日帮乔大娘打水劈柴,修补好了茅房漏雨的棚顶,又顺手堵上了西间的耗子洞。

乔大娘生了三个闺女,都嫁了出去,前年老伴去了,平日虽有乡亲帮衬,但到底晚景寂寞,这下乐得每日脸上都挂了笑,顿顿要做上一个拿手菜——自己吃饭可以将就,但小江既在她家搭伙,那定是不能亏了他的嘴。

不仅乔大娘喜欢他,镇上几乎人人都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他初来此地,一副姿容不凡、知书达理的模样,听说还会功夫,却不自矜身份,谁家有点什么事,都愿去帮个手。

镇上正有人家娶亲,要起新房,他看到了,一个人便把新房上了梁,直让老木匠啧啧称奇,一来奇他力气大,二来奇他明明没盖过房子,却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透。

要说泥瓦木工是粗活,学得快也就罢了,可乔大娘扯了布说给他做身新衣裳,他也能看一看就看出门道,那针脚比寻常女儿家缝得还细密,也是有意思。

镇上人各有营生,日子过了半个月,猎户上山,渔夫下水,药郎采药,全都愿带着他,不图别的,就图他那张嘴,简直是说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不管是山里多难觅的野兽,水中多难捕的大鱼,又或是多稀罕难找的草药,带着小江去,他说有收获,便定有收获——几次下来,唬得拣人回来的渔夫睡前躺在炕上跟自家婆娘唠叨:“我这是不是把江神拣回来了?小江这命也太吉利了点,又啥都不记得,没准就是江里的神仙……”

“哪有这么好说话的神仙,”他婆娘笑了一句,却也奇道,“不知这孩子原本生在什么人家,这运气得是祖上积了多大的德。”

不止镇上大人喜欢他,孩子们也喜欢他——小镇只有百十来户,子孙运却挺旺,镇上小儿下到三岁,上到十三岁,天天跟在这位“特别好看的哥哥”后头,吵着要听故事:有日这位江公子去镇外繁华些的县城里转了一圈,买了些书回来,镇上人识字的不多,不晓得他看的是什么书,却也听那有几分墨水,还考过乡试的老童生道,小江可不得了哦,那是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若愿做学问,考个功名还不是轻而易举。

只是看这位江公子,却没有一分一毫做学问的心思,过目成诵的本事,全用来给孩子讲故事听了,可见对功名没有半点兴趣。

所以说了,这位命特别好的江公子,可当真是学什么会什么,看什么懂什么,想来自能干什么成什么——无论是想出名还是想发财,镇上人都觉得,若是小江愿意去做,定是什么都能做得成。真应了渔夫婆娘那句话,这得是积过什么德,才能有这样的运气,简直是天生菩萨眷顾,许给他四个大字:心想事成。

只可惜他既不求名也不图利,偏愿在这镇上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偶尔乔大娘见他在院里晒太阳,安安静静地也不知在琢磨什么,手中握着两块碎石,看那模样,若拼成一块,便像是一方半个巴掌大小的石印。

“小江,你可是想起点什么来了?”

乔大娘也曾这样问他,却见那孩子翻手把碎印收进了怀中,右手轻抚过左腕上的佛珠道:“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算了,你愿意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娘去给你切块瓜吃。”

乔大娘到底是年逾七十的老人家,有句俗话道“人老成精,物老成怪”,她大字不识一个,却也懂得看人,于是问过一次,便就不再问第二次——这孩子虽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那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看着难免替他伤心。

活到如今这把年纪,乔大娘别的不晓得,只晓得人活得久了,便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忘记。

记不得伤心事本是份福气,只是话说回来,哪怕像她一般,活到七老八十,什么都熬过了,熬忘了,半夜三更躺在炕头上,打记不清楚的梦里头醒过来,仍有心口发疼的时候。

陈年旧事,故人身影,什么都能忘了,却还记得痛。

乔大娘未尝没想过给小江撮合一桩亲事,镇上与她一般心思的人怕也不只她一个,却没谁真问到小江跟前来——不是因为对他不知根知底,而是觉得这十里八乡,村野之地,实在找不出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且又说不准,哪天人家就自己想起点什么,或是人家的亲戚爹娘找上门来了?

满镇人都喜欢小江,却也都觉得,这人总不会真在他们这镇上安家落户,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只是满镇人也没谁能够想到,待这位江公子真离开时,会惹出这么大的阵仗——七月初的一日,家家户户早起刚洗漱完,便闻镇外马蹄声声,铜锣开道: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排场,没见过那么大的官,也没见过那么多带刀配剑的兵士。

可勿论大官还是兵爷,却都在乔大娘的院门口都跪下了——一百多人齐齐下马,齐齐下跪,对立在院门口的那位江公子齐声拜道:“恭请君侯回京!”

“那就走吧。”

那位江公子却只静了片刻,便闲庭信步一般从这一百多人面前走过,挥手道:“起来吧,莫扰了旁人清净。”

七月初十,中吉,大晴。谢喧斋外草木葱郁,百花鲜妍——京城里已是盛夏景致,皇宫御书房中却不如何燥热,冰盆袅袅冒着白烟,同静燃的檀香混在一处,不闻半分人语之声。

“澜澜!澜澜!”

突闻语声聒噪,却是陈公公轻手轻脚,奉命捧着一只鸟笼挂到了廊下。笼中一只当今天子打小养起的鹦鹉,许是见到了什么熟人,兴高采烈地扑腾着翅膀,边作人语,边用鸟喙去啄笼门,一副迫不及待想扑出去的模样。

“你看,连它都记得你,”天子一身常服立在廊下,对身前人道,“朕小时叫你澜澜,它听多了,便一直只叫你澜澜,这么多年了,再改不过来。”

“…………”

“你说你都忘了,可是真都忘了?”

君前无人敢不答话,但这天子驾前之人却竟敢一昧沉默,半晌只摇了摇头。

“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这人不答话,不下跪,不称臣,天子口中却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温言续问道:“朕与你……那么多年的情分,你都不愿记得么?”

“…………”

“若真想不起来,就在这里慢慢想吧,”圣上转身进了书房,不回头地补了句,“跪着想。”

“你说……”

天子口中无怒,面上无怒,心中却是动了真怒,怒到明明惯常克己,这日却在谢喧斋中自斟自饮,外头那人跪了多久,他便喝了多久。

酒喝到最后,想是真的醉了,天子一手支头,一手执杯,问悄无声息随侍在旁的老内侍道:“你说他……”

却又久久再无下文。

“他不记得,也不愿留下……”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光景,天子方续上前文,问陈公公道,“你说,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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