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 第14章

作者:tangstory 标签: 古代架空

“不好吗?”挽江侯反问,不待余音落定,已倾身而前,吻上僧人闭锁的双眼。

一吻轻触即分,他低声道:“得罪了。”

室间再无人语,僧人面色如常,不嗔、不怒,不兴波澜,虽是披着染血的僧袍靠在床头,却像青灯古刹跪于佛前,竟是一个入定的姿态。

边涌澜也不再说什么,只又擦燃一根火条,对着点亮的灯烛陪在佛子身边,横刀膝上,静坐听雨。

雨声串起十年光阴,滴滴都是浮光掠影:镜中花谢,水中月散,人们或喜或悲,却悲喜中都带着释怀与安详,静静离去了。

其中偏有一个少年,还兀自盯着讲经台上的僧人,又不得不护送身旁贵人回宫,便只来及回了下头,仓促地对僧人笑了笑,并不知对方看到没有。

“涌澜……”

已似入定的僧人突又开口,却又片刻迟疑——昙山发现,若要当真去想,他还真是想的起来——芸芸众生,千姿百态,他借由佛像的眼去看,看了一万张脸、十万张脸,这男女老幼的面庞便均混在一处,变作好一幅众生相。

可是这样一幅庞杂冗繁的画卷,偏就有人能够生得脱颖而出,扫过一眼,便自难忘——昙山并无过目不忘之能,却细想了想,就打千姿百态的众生相中,拣出了一个少年。

——是了,这孩子当年确是异于旁人,离开前还回头看了一眼,又笑了笑。

昙山心念一动,便觉识海凭生千澜,有少年踏浪而来,粲然一笑,顾盼神飞。

僧人立在无边无际的欲海中央,手执佛礼,端庄肃然。他静静抬起眼,望向脚踏汹涌浪潮,度海而来的少年,又见少年立在潮头,再笑一笑,已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

“……涌澜,”僧人续上前文,不知是对面前陪自己静坐的人,还是对识海中立在潮头的青年说,“……你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挽江候低声回应,手指轻轻抚过刀鞘上的暗纹,“……也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你。”

这把可谓“如朕亲临”的囚龙刀,刀鞘上的暗纹不是龙腾之形,而是一条逶迤的长江,流淌过数不尽的日月。

后来少年出宫时打听过,却听说僧人已封寺云游,再不知所踪。

他站在寺前,谢过路人,倔强地抿了抿唇角,握紧手中刀,南下去观潮。

——少年手中有刀,要去找他的道。

江潮来去,一看就是五年。

五年间每每去观潮时,边涌澜总会回亲生父母家看看。

“合该生在皇家”终归只是“合该”而已,千倾宫阙,不是他的家。

海陵郡守一职本是个任满便需轮转的位子,但因边家出了个祥瑞的长子,百姓觉得这任官老爷又吉利又仁善,离任时送万民伞请愿,天家便从善如流,钦定海陵郡守自此留任,不必再轮转他处,虽不算升迁,却比升迁更妙——既不招风惹眼,又有了安稳经营的根基。

边家父母对这个只在自己怀里抱了七个月的孩子不是不亲热,但亲热中又有疏离,有敬畏。

这敬畏在边涌澜封侯后便愈发明显——他的父亲见到他,要先下跪称一声“臣”。

挽江侯笑一笑,道起来吧,这一家人方才起身恭谨相迎——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便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倒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去看潮,远离喧嚣的人群,遥遥立在山巅,凭风眺望,形单影只,确有些寂寞。

寂寞中他有片刻好像念起了一双隐隐绰绰的眼睛,又在决然抽刀,反手斩下的那一刻,一切皆忘。

——他找到了他的道,便干脆利落地斩去前尘。

“斩姻缘?”宝刀铸成,亲手赠予情同手足的臣子时,天子方才听闻此式的名字,笑着调侃道,“涌澜,你是有多不愿朕为你指一门婚事?”

“不是那个姻缘,”挽江侯摇头,心知皇上想岔了,又找补道,“不过指婚也不要再提。”

“罢了,朕都随你,”天子一诺千金,含笑允道,“朕的涌澜心中只有刀,怕是刀法再精进几分,就能以刀入道,飞升成仙了,”复又展开手中一卷图纸,“这把囚龙的刀鞘你想要个什么样式?”

“……嗯?”

“发什么呆,”天子把图纸递给他,“问你刀鞘要什么样子,你自己选。”

“……就铸一条江吧。”挽江侯却不看图纸,似仍心神不属,随口回道。

“原来……”流年暗换,如今已然长大成人的边涌澜坐在佛子身边,凝望着床头灯火如豆,轻轻抚刀笑道,“那时我不知为何,下意想要在刀鞘上铸一条江,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他突地倾身侧卧,将脸庞枕在僧人膝头,动作间不见分毫旖旎,只带着一丝孩子般的眷恋,眷恋地仰起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望向僧人与十年前别无二致的面目,喃喃低道:“愿为江水,与君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愿为江水,与君重逢。”这句话据说是出自韩国现任总统文在寅的自传。

我没看过那本自传,就在微博上看了点文在寅、卢武铉和李明博的历史八卦,谁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但我劝你们不要,太虐了。

卢是十年前跳崖自杀的,十年后文为他复仇,但终究故人已经不在了。

5月23日是卢的十年奠。

文那本自传,叫做《命运》。

命运太残酷,所以小说才要甜甜的。

第十章

惊涛轰然,卷起浪潮如雪,水沫如细雪般飘落,僧人立在永不甘心被降服的欲海上,耳听到潮声幻为人语,是千万人曾跪在佛前切切哭诉:

“我想你,你听到了吗?”

“我在等你,你为何不回来?”

“你可是忘了我?”

“你可还记得我?”

漫天纷落的细雪中,有青年步下潮头,一步步穿过蒙蒙水雾,贴近僧人问道:“我来找你……你可还记得我?”

僧人合十不语,一个呼吸后,手掌轻分,左手执礼,右手平摊一伸,像是一个“请”字,却不是迎,而是送——欲海上徘徊的哭诉人语便散了。万千离人哀思,重新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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