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乐闻
他想睁开眼睛，却又被人轻轻拍着后背。依旧是那清凉柔云，安抚的力道令人平和。
若有若无的几声耳语，之后身体一轻，再没了知觉。
第14章 13. 沉浮
晃悠悠的朦胧里，依稀车马粼粼。两个人一问一答。
提问的声音分外熟悉：“……你们居然不知道明月山庄的人来了？”
答的人声音似从极远传来，略有心虚：“诶哟哟，他们一路上隐匿行迹，贼滑得紧。杭州毕竟是我大维摩的地盘，谁敢大张旗鼓地来。”
对话虽然有意压低，但金不戮终于还是醒来。
先看见的是一个弧形顶棚，而后看到一个轿厢����自己正身处一架马车之内，摇摇晃晃，前行不停。
向旁边一看，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正在骨碌碌转着，时刻关注对面的动态。
顺着那眼神就看见温��的侧颜。他端然正坐，脸冲窗外正在说话。一身霜白绫罗长袍子，双眼蒙了条干净白布。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柔柔光晕，仙境一般梦幻而不真实。
受到良好照顾的样子。
金不戮立刻意识到，那机灵大眼睛是温��身边的小跟班，似乎叫小七。而他自己，也穿了一身干净衣服，盖着一方薄毯。枕边一个蓝色缎子锦囊，口没扎严，依稀可见放着自己的金创药盒子等物品，三棱刺就在贴着车壁的地方。
这“良好照顾”，显然已惠及轿厢之内所有人。
被谁救了？
温��说着话，伸出手向金不戮探来。虽然眼看不见，但准头极好，不经意的功夫已经落在他额头上方，似乎对他所在的距离和方位无比熟悉。
金不戮本能扭头躲开。
温��的手搭偏了。这才咦了一声，回过蒙着白布的脸，未被挡住的眉头和微微启开的双唇，流露出关切。
小七已发现金不戮睁开了眼睛，欢呼一声，赶紧递了牛皮水袋过来。
最先交谈的却是马车外的人����
窗帘掀开，探进来一张胖胖的络腮胡子脸，惊喜地说：“哟，金小公子醒了！”
马车停了。络腮胡子进来寒暄了一番。接着又进来一名郎中，摸摸金不戮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脉搏。
粥端上来，水递过来，靠腰的垫子贴过来……手忙脚乱，一团热闹。敲锣打鼓赶着名角上场。
温��就坐在旁边，脸冲着金不戮的方向静静听着。不着一词。
直到繁华散去，一切各就各位。温��才挪动身体，由小七扶着坐得离金不戮近了些。一伸手，还是想摸他的额头。
金不戮又一偏，躲过了。
小七问：“坐着不舒服么？要不要再躺下？”
金不戮摇摇头，不回答。
温��说：“小七，还有多久到客栈？”
小七立刻明了，赶忙回答：“我这就出去问问魏大叔。你们歇着。”说罢，极其麻利地跳出轿厢。
轿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听得到马蹄踏踏，车轮转动，碾压出秋日的焦灼。
温��一手捏着袍子一角，轻声呼吸，似乎有些紧张。
最终还是金不戮先开了口：“那位魏叔叔是……是万品楼的人？”
是万品楼按照约定来救了大家？
听他问了这样的问题，温��竟然似乎松了口气，扬脸笑了：“如果只能等万品楼的人来救我们，维摩宗就不是维摩宗了。”
金不戮看着他脸上的白布：“所以解药已经拿到了？还是没拿到？”
温��答：“不用担心，到了小五台山自然万事大吉。”
金不戮更疑惑：“那我，我的味觉好像还没恢复。”
温��又笑：“小五台山木先生当世名医，天下还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金不戮虽然早已猜到部分，却仍然忍不住惊呼：“我也一起去小五台山？”
温��以几不可见的小小幅度抿了下唇，然后点点头：“对，我们不等万品楼了，一起回小五台山。我一定会请木先生治好你。金老爷子那边不必担心，回去以后，会派人去送信。”
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像是个对谁的诺言。
藏得一手好行踪，到了小五台山才送信，这一招必然已经躲过了爨莫扬。
金不戮沉默半晌，才继续发问：“那苏梨他们呢？”
温��答：“我已经给她留了字条。现在是维摩宗欠了万品楼的人情，他们不会亏的。”
想了想，又说：“不说清楚，你可能还是不放心����魏叔叔是江浙漕路‘千流堂’的副堂主。他们看到了我留下的记号，顺着找到草屋，救了我们。郎中是从杭州本地医馆雇来的，姑且帮忙料理外伤和……和你的风寒。所以我们不必再等万品楼的人，可以提前回小五台山医治。至于小七和其他师兄弟，还好俄里没敢动他们太多，不然……”
说到最后，神情转为恨恨。
金不戮看他的神情，当下便没再问爨莫扬的行踪。
短短相处，他已明白：温��的性子，谁都不轻信。一边被金不戮和苏梨所救，一边也没忘记留记号给同门。一有机会，立刻把主动权握回自己手里，绝不肯半点受制于人。
早就听说维摩宗势力遍布中原，并非仅仅依靠本宗，前来归附的大大小小帮派也是不计其数。所谓“千流堂”自然就是江浙本地的帮派了。听方才温��和对方对答的两句，又亲眼见到魏副堂主对自己的殷勤态度，自然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一时无话。温��便静静地等着。也不说话，也不问他。轿厢之内，一时间有种紧张和静谧交织的矛盾。
金不戮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记号，你怎么做到的？”
温��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晃了晃，上面花纹繁复，是曼陀罗花的变体，魔宗徽识。然后想了想，终于过来抓过金不戮的手，在他手上画起来。虽然眼看不见，但看手势，画出的线条和玉牌上的花纹并无二样。
那手温凉有力，握着他时却很小心，很轻。很像一朵柔软的流云。
金不戮冲温��清俊的脸望了望。明白以他的机警，想要找个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刻朵小花，当然是小菜一碟。
他虽然仍看不见，但此刻活蹦乱跳，比马车内外所有人都不知精神多少倍。想必伤势复原，气势大涨。别说再遭毒手，不去祸害别人已经要谢天谢地。
于是金不戮又问：“现在到哪里了？我睡了多久？”
温��笑容立止，说：“这是深山野岭，离下一个有人的村庄还远得很。你先好好歇着。”
金不戮只好明说：“我是想问这里离杭州……”
“你要多睡会儿。”温��打断他的话，“我去透透气。你刚受风寒，不要出来。”说罢叫了小七，扶自己出去了。
金不戮默默看着晃动的厢帘，盯了片刻，别过头去。
马蹄声再次传入轿厢。枯燥而莫测。
马车之外峰峦叠嶂，翠荫成片。小小马车行驰在崎岖山路，犹如舟行海上，随浪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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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天黑，终于来到一座大城。
马车毫不犹豫，连路也没问，直接驰入一家叫做“谪仙居”的店。上下四层，招牌明晃晃，一看就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客栈。
早有人从远处迎来。领头的是个瘦高年轻人，开口也是当地口音：“恭迎温公子。恭迎魏副堂主。”
他身后跟出来四名少年，跳出来师兄师弟叫出了喜相逢。一水都是之前在西湖捞断剑的魔宗弟子。有人吊着膀子显然受过伤，但没影响行动。
温��背着手，没说话。魏副堂主一笑，代为迎了上去：“常兄辛苦，到了无锡地界，有劳你提前打点。”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很是假惺惺。
至此魏副堂主的名字终于大白天下，原来叫做魏远栖。现在到了无锡地界，是当地分舵的领头人常赢帮忙打点一切。
提前到达的魔宗弟子都是先行官，探明了路上没有风险，温��这才从后面跟上来。这样一分散，就算爨莫扬有朝一日发现，想要扣押，也不容易准确找到对的那辆车。
看来俄里虽然愤怒，但的确没伤温��之外的任何人。金不戮算了算厅中维摩宗弟子人数，估量着应该还有一辆马车后续会到。
常赢名字很吉利，人也很机灵。早把谪仙居上下清空，腾出来给魔宗温小公子及众位师兄弟落脚。以表昭昭忠心，期待温��在简易遥面前美言几句。
一番寒暄结束，温��才缓缓地说：“多谢魏叔叔，常大哥。”颔首致礼，嘴角却只是向上一牵，礼貌处带着份傲然。
常赢躬身到：“客房已经备好，照样为三位小公子备了最好的一间上房。床边加了榻。”
金不戮左右看了看，明白了一路以来的安排：自己和温��、小七“三位”住在一间，加的榻自然是方便小七照顾两人的。当下立刻说����
“请多加一间吧。”
“不用了，再加一间。”
����异口同声，另一个声音是温��的。
金不戮点头：“是的，我已经可以自己动了。”
温��却当没听见，偏头过去对着小七。
小七眼都没眨，立刻接话：“这两天真是累死我了！不戮大哥好了哈？那我可单独睡一间好好补觉去了哟。”
金不戮刚开口说：“我……”想自己单独睡一间。
小七哈哈一笑，打断了他：“��师兄就托付给你啦！”说罢也没等金不戮同意，直接跟掌柜拿了钥匙。也不等伙计带路，自行蹿上楼了。
这风一般的小小男子。
金不戮回头看着温��。
温��看不见他的目光。正被魏远栖扶着坐下，喝了口上好的茶乳，一脸惬意。
第15章 14. 金线两缠
秋月有云。
谪仙居后院一树桂子开得正好，甜香满院。萦萦绕绕，飘入客房，飘入走廊尽头的天字号上房。
一派甜香之中，温��被小七扶着洗漱过，正坐在床边����小七还是担心师兄遭到虐待的，晚饭过后很是殷勤地来探望了几次。告诉他外面有一树桂花，又香又甜，可以去“看看”。
晚饭很讲究。素菜摆了半桌子，布展般陈列在金不戮面前。温��面前则有一条他最爱吃的蒸鱼。
反正尝不出味道，金不戮依次点着素菜吃了几样，先上楼休息了。
因为温��的吩咐，房中原本加的榻又被撤掉。眼见着温��也要睡觉，仍然是和金不戮在一张床上。
小七也不知真聪明还是假装。说他聪明，生生把师兄摆了个和金不戮脸对脸的位置，全然不怕金不戮起意行凶。说他傻，却知道把温��安排在他最喜欢的外侧。
灯留了拈掉半盏，窗关了半扇，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说了声“我在隔壁，有事喊人”。快速溜走了。
明灭昏黄摇动，如果能嗅到窗外花香，一定有醺醺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