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扶我下去。”那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持。

车夫无奈地撩起车帘,露出其中之人,虎目灼灼,只是脸色蜡黄颓败,不见先前半分叱咤风云的神气。

被一旁幼子搀扶着下了车,贺鞅目光幽幽地看着长安城门,死死咬着牙关,看不出在想着什么。

“父亲。”那人从马上下来,正是贺熙朝。

贺鞅并未看他,只痴痴张望,仅仅两日之前,他还是这个长安城实质上的主宰,可如今却被驱逐出朝,终身不得再近一步。

“呵,阖家上下唯有你一人全身而退,如今你可是满意了?”贺熙盛行五,乃是贺鞅最宠爱的姬妾所出,时常带在身边教导,在贺熙朝开拓河湟时,更是不离贺鞅左右,性子也便养的骄纵了些。

贺熙朝瞥他一眼,淡淡道:“朝廷恩典,留下尔等性命,便要时时感念皇恩,在云中侍奉高堂,也要记得积德行善,耕读传家,这样三代之后,我贺家才能再有出头之日。”

“不是还有你么?哪里轮得到我们来重振家业?”贺熙盛反唇相讥。

贺熙朝懒得与他啰嗦,径直搀扶了贺鞅,低声道:“父亲去了云中,务必保重身子,他日儿子得了休沐,再回云中看您。”

贺鞅拍了拍他的手,嘴唇嗫嚅了两句,贺熙朝依稀分辨出“苦了你了”几个字,却又不敢确定,只神色复杂地看他,“儿不苦,儿只恨父亲未能听进谏言,早日悬崖勒马。”

贺鞅冷笑一声,正欲反驳,就听马蹄声响,军容齐整的金吾卫开道,又有一行人纵马而来。

贺熙朝定睛一看,微微瞪大了眼,低声对贺鞅道:“似乎是陛下。”

贺鞅一听,气鼓鼓地就要上车,金吾卫却已到眼前,拦住去路。

“老丈留步。”轩辕曜仿佛天生就知晓如何能将贺鞅气一个倒仰,刚过弱冠的青年安坐于马上,眉眼间一派坦荡磊落。

贺熙朝见父亲脸色铁青,不禁心内叹了口气,贺党一败涂地,父亲也早就不是什么大将军,唤一声老丈已然是客气,未喊“老贼休走”就不错了。

轩辕曜并未下马,只是微微躬身,对贺鞅道:“五年前你放逐朕于云中,可惜朕未去成,如今你衣锦还乡、颐养天年,可不是缘法?”

贺鞅阴阳怪气道:“草民只想安安稳稳地上路,想不到陛下还非要大费周章出宫,莫不是专程羞辱草民?”

“昨日贺熙华往贺府探疾并送行,不料却被令郎逐出贵府,可有此事?”轩辕曜目光顿在目光躲闪的贺熙盛身上,“承明十二年八月初四,贺熙盛于东市纵马,殴伤行人,本应着有司定罪,只是京兆府包庇,免于刑罚。朕记得未错吧?”

贺熙盛面色一白,求助般看向贺鞅,贺鞅却未如同他想象般回护,只淡淡道,“这孽障做下此事,我便知晓有今日。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惩治他是由于他确实犯了事,还是因为他顶撞了未来皇后?”

轩辕曜笑笑,“自得势来,贺氏族人不敢说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也多纨绔膏粱,为非作歹者甚众。先前刑部已收押了不少,令郎还是朕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才略有宽宥。如今他既然不敬皇后,朕自然也不必再有所顾忌。”

话音一落,有金吾卫立时上前将贺熙盛拿下,押解在一旁。

贺鞅浑浊的双眼发直地看着眼前这少年天子,只觉他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自己这些年朝夕相对、看着长大,如今却怎么看都觉得云遮雾罩,看不真切了。

“朕不会伤他性命,全依启律处置。”轩辕曜也说不出心内是何感觉,经年累月的恨意之下竟仍有淡淡惆怅,“当年大将军放逐朕,给朕定的罪名是不贤不肖,不肖朕姑且认了,不贤朕确是万不能认。大将军在府中静养,怕是与外界消息隔绝,这也无妨,朕每年都会让云中刺史登门,给大将军好好讲讲我朝之治,彼时再让大将军议一议朕是愚是贤!”

轩辕曜只觉话也说尽,这些年心中郁卒也排遣不少,转头对贺熙朝道:“今日免了你的差事,你好生相送罢。”

贺熙朝恭恭敬敬地送他,转身扶贺鞅上车。

轩辕曜纵马行了数步,又回马张望,正好和贺鞅四目相对,二人心知这多半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均有些复杂难言。

最终贺鞅对轩辕曜拱了拱手,转身上车。

轩辕曜也不再看,纵马回城去了。进了城门,就见一熟悉的青纱小车,不由叹了声,弃马登车,果然见贺熙华目光幽深,直视前方。

轩辕曜伸手将他揽过来,“你啊……就是思虑过重,难道你还觉得对他亏欠不成?”

“总归心里不好过,”贺熙华叹了声,“五郎锒铛入狱,恐怕伯父更恨我了。”

“那……朕让京兆府把他放出来?”轩辕曜为难道。

贺熙华急切道,“万万不可,彼时他脱罪,全是因伯父煊赫,上下官吏才将国法视为无物,如今又因我只言片语,再包庇他,那将玄启律又当做什么?”

见轩辕曜憋不住笑得促狭,贺熙华忍不住白他一眼,“兴许此时他们以为陛下惩治五郎,乃是因他对我不敬,我却懂陛下只是单纯见不得有人逍遥法外而已。”

“你说对一半,朕确实也有些迁怒之意。”轩辕曜偷了个香,慨叹道,“有贤妻如此,朕便无后顾之忧了。”

“恭喜陛下壮志得酬。”贺熙华真心实意。

轩辕曜低声笑笑,“方才送走贺鞅,朕突然觉得那些看着他面色朝不保夕的日子竟恍如一梦,回头再想想,竟不那么真切了。”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上朝,”贺熙华吩咐车夫驾车,“陛下还觉得恍惚么?”

轩辕曜无奈一笑,“你啊,每每朕想伤春悲秋一番,你便开始煞风景。”

“有这时间,还是多处理些政事吧,”贺熙华觉得好笑,“从前你做属僚时若是偷懒,我还能斥责几句,如今你做回皇帝,再要惫懒,我劝谏怕也不管用了。”

轩辕曜亲了亲他,“旁人千言万语,都不如你一个字管用。”

第109章 第七章:卑宫菲食

青玄元年的除夕,皇帝并未援引旧例大开筵席,反而让群臣各回各家,尽享天伦之乐。

本想叫周俭昌过来陪着守岁,可他那宅子里算上抱养的孤儿,上下也有十余口人,也便作罢了,只让他初一过来伴驾。

至于贺熙华,他二人到底是未婚夫夫,尽管朝野上下也无多少人知晓,可贺熙华那榆木脑袋,恐怕一句“于理不合”就能打发他。再加上今年贺家遭逢变故,贺熙朝孤家寡人留守长安,贺鞘这一支无论如何都会有所表示。

思来想去,轩辕曜惊异地发觉今年能和自己守岁的竟然只有宫婢……还有太后。

天子以忠孝治天下,自然应为天下表率,轩辕曜让御膳房备了三荤三素一桌席面,命人送去了嘉寿殿。

贺太后经调养,原先的风疾也渐有好转,只是若要行动自如,恐怕还得费上三年五载的功夫。

轩辕曜前来守岁,贺太后尽管诧异,但仍是冷若冰霜,二人到了如斯地步,也实在不需矫饰天家亲情。二人默然无语地用了晚膳,轩辕曜便让人将桃符取来,端坐在殿中慢慢写了,留待明日颁赐群臣。

“陛下,”守良小心翼翼上前,“贺大人入宫了,如今正在清思殿,可要请他过来?”

轩辕曜缓缓将“平安喜乐”的最后一笔落了,忍不住笑道:“贺家的家宴了了?他怎的这个时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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