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贺熙华如何不懂?他苦笑道:“可我担忧的是,如今三省宰相相互掣肘,此事悬而不定,若是伯父彻底被激怒,铤而走险,罔顾三省之制,直接逼迫陛下取虎符调兵,那又该如何?”

轩辕曜冷笑,“他能以孝义将朕放逐,可只要朕还是皇帝一日,他就无法逼朕交出虎符。”

贺熙华沉默不语,“除非,他是真的想做霍光。”

“呵,就算朕是海昏侯,那么谁是刘病己?”语毕,轩辕曜忽而想起宗室之事,蹙眉道,“先前朕便猜疑傅淼案背后还有宗室,如今看来倒真的有些可能。”

二人如今一同坐在罗汉榻的一侧,靠的近了些,贺熙华也不再觉得遍体生寒,将手炉攥紧了些,迟疑道:“陛下在同辈宗室中年纪偏长……”

恐怕原先贺鞅就曾存了寻个年幼乖巧懂事的宗室子取而代之的心思,只是轩辕曜高中归来打乱了计划。

“若是背后之人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利用贺鞅的废立之心,谋求储君之位,另一方面,若当真贺鞅敢篡位,朕有个不测,他便利用近支宗室的声望勤王护驾。”轩辕曜眼神森冷,“若是朕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或是干脆回不来,如今这一切早已成真,只可惜……”

轩辕曜轻轻执过贺熙华的手,“若不是你一直劝朕上进,逼着朕读书赴考,恐怕朕如今已然是个废帝,封个昏幽侯之类的,在哪个穷乡僻壤死的不明不白了。”

许是他手心温热,让人难离难舍,贺熙华并未挣开他的手,轻声道:“我一开始便觉得你身份有异,身上又有血腥气,许是带了伤。就想着先收留你,再看是敌是友,后来又见你天资禀赋均是上上之选,便有了惜才之心。再后来,我专门修书回京,窥伺天颜,这才知晓原来陛下不仅生时天有异象,更目有双瞳,这才有了七八分笃定。”

轩辕曜的圣寿乃是在十一月十一,与东极青华大帝(又名太乙救苦天尊,)同日所生,更为蹊跷的是,他降生之时,本是隆冬,可太液池中却有九色莲绽放,各州府县也纷纷出现莲花开放奇景。故而,彼时钦天监曾有批语,说东极青华大帝至尊至贵、最圣最灵,寻声赴感、救苦救难,陛下圣寿与其相同,又与舜帝同为双瞳,乃是不世出的吉兆。

“兴许朕前世是他老人家座下童子也说不定,”轩辕曜想起这典故,不由得也是一笑,“只希望朕也能如他一般大慈大仁、大悲大愿,能解我子民于苦厄水火。”

说了许久的话,贺熙华已有几分困乏,轩辕曜见了不忍,略一思索,起身对外间服侍的宫人道:“此处风寒,摆驾回清思殿。”

贺熙华又冷又困,只想回府,无奈皇帝谈兴正浓,加上贺熙朝出征之事并未谈妥,也只好强撑着跟着御辇往清思殿走去。

轩辕曜在辇上看他脚步发飘的样子,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便对一旁的守让使个眼色,守让会意,立刻让人抬了个小步辇来,“贺大人,请。”

贺熙华赶忙道:“臣深夜入宫,已是违制,若再在宫中乘坐轿辇,岂不是错上加错?”

“朕命你坐辇,你若不从,就是抗旨,朕便让宦官们押着你上去,”轩辕曜嬉皮笑脸,“你就算要弹劾朕,也得等明日上朝不是?”

贺熙华瞪他一眼,见一旁大力太监虎视眈眈,也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辇,“从前做微末小吏时循规蹈矩,如今贵为天子,反而规矩体统都抛诸脑后了。”

轩辕曜笑笑,“规矩体统,不过是强者凌压弱者的手段罢了,至尊至强者,又有多少囿于规矩体统,束手束脚的?”

两殿确是极近,说话间便到了清思殿,守让刚想引着贺熙华去静室,就见轩辕曜摇了摇头,竟亲自提了灯引路往前。

贺熙华一进门就觉不对——偌大一间宫室,唯有窗边一张紫檀案,正中一张紫檀榻,墙角一盏琉璃宫灯,壁上一幅山水画,这分明是天子的寝殿!

“这不合礼数!”

贺熙华转身便要出门,却被轩辕曜拉住,“你不是生平最景仰文德公么?从前世祖就常与他同榻而眠,今日你我效仿古人,岂不是一桩美谈?更何况,这宫里唯一的女眷便是你亲姑母,就算你留下,也不会有人说你秽乱后宫,你就安心在这歇一宿,明日上朝也便宜。”

他满嘴歪理邪说,又颇有一身蛮力,贺熙华一介弱质书生,哪里拗得过他?转眼便被他拉扯到榻上,涨红了一张脸,“陛下!”

轩辕曜笑出声来,正好有宫人端盆前来伺候洗漱,便亲自取了帕子为他净面,“那幅画你可见了?”

贺熙华定睛一看,挑眉,“竟是《渔庄秋霁图》。”

“不错,家徒四壁,这屋内唯有这幅画还值些银两了。”轩辕曜打趣道,顺手将贺熙华的朝服褪去,将他拉倒在榻上。

贺熙华刚想挣扎,却感到轩辕曜拍了拍他的肩,“你看,像不像临淮?”

贺熙华侧过头看去,果然像是某个他们一同去过的烟水渔庄,也静默下来,怀缅地笑笑。

“近来朕难眠时常常会想起从前在临淮的,顿时便觉得若为了你伯父,你我生分成这般,未免太过可惜。”轩辕曜看着画上的群岚雾霭,低声道,“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便不与他计较。此番,朕可与他各退一步,贺熙朝可以出征,也可以借陇右兵马,不过……张掖侯与他一同出兵,陇西军仍由张掖侯节制。”

贺熙华丝毫未想到他会应允,当场愣住,半晌道:“陛下若觉得为难,不必……”

“唉,”轩辕曜造作地叹了声,将锦被拉到二人脖颈处,“权当朕欠你的,明日还有朝会,睡罢。”

第82章 第十一章:卿卿我我

轩辕曜本以为自己会一夜难眠,不知是否是枕稳衾温,竟一阖眼就睡得死沉,过了五更天方醒。

天启时朝会极早,皇帝几乎四更天就得起身,若太后仍健在,还得去晨昏定省,随即便得匆忙赶去上朝。到了玄启,烈祖怜惜臣僚起早贪黑,三更天就得忍饥挨饿地往内城奔波,故而将朝会推迟至辰时三刻。

轩辕曜习惯卯时起身,习武读书后用膳,随即去贺太后处走个过场,按理说此时应起了,只是再看一旁的贺熙华,竟比自己睡的还熟。

轩辕曜静静地看了会,缓缓蹙眉——他想象中贺熙华的睡颜或许如孩童一般纯良无害,或许忧思过重就连梦中都带着无限轻愁,或许偷得浮生一场欢梦、带着恬然笑意。可他万万没想到,贺熙华睡熟时神情竟是异样的冷肃,甚至比贺熙朝都要冷峻几分。

轩辕曜轻轻将他被子捻好,起身去静室读书。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书卷却是一页未翻——他如今满心满眼满脑都是贺熙华,可他也忽而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贺熙华。

他文弱,大病小灾不绝不断,可哪怕是被傅淼严刑拷打十余日,他都坚忍不屈。

他和柔,能退则退能让则让,看似一个笑面菩萨,可若有碍朝廷、有害百姓,他亦会化作怒目金刚,亦有雷霆手段。

他纯挚,用心为善与世无争,却也不乏城府不缺心计,能在贺党与皇帝之间周旋。

轩辕曜“啪”地一下将《群书治要》合上,拿了佩剑便去了中庭,一套内廷传下强身健体的秋水剑法练完,出了一身微汗的同时,头脑也渐渐清明。

他看不透贺熙华,贺熙华兴许也揣摩不透他。

云遮雾罩,扑朔迷离,可总有拨云见日,坦诚相照的那日。

轩辕曜简单沐浴、换上朝服,再度回到寝宫时,贺熙华已然起身洗漱过,只着中衣,极其无措地对着昨日穿来的常服发愣。

“朕已让人去取你的朝服了,用完早膳恐怕就到了,”轩辕曜见他面露惊恐之色,“朕让周叔去的,并未惊动府上,你且放心。”

贺熙华这才放下心来,披上外衫坐到案旁,一旁的宫人已在几案上摆上早膳。

还是孙熊之时,贺熙华便发觉轩辕曜在吃食上有些与众不同,比起禽肉,更喜鱼虾及果蔬,还有些嗜甜如命。哪怕回到帝京重新吃上了御膳,也不改本色——银丝面,芙蓉茶香酥,香油菠菱菜,一面一点心一小菜,怕是长安稍微阔绰些的富户也比天子要奢靡些。

贺熙华虽昳丽白皙,却是个十足十的北方汉子,加上又出身军中世家,吃的很是粗犷,哪怕就是在泗州这般的鱼米之乡,为图快捷,五顿有三顿都是胡饼牛肉。如今见了面前精致小巧的三小盘,不由得笑了笑,真心实意道:“陛下俭素如此,实乃万民之福。”

轩辕曜摇了摇头,苦笑,“你是不知,一开始朕想让御膳房按朕的心意做几道小菜有多不易。就如这银丝面,朕要的不过是清水细面加上几滴香油,可他们呢,头次端上来时,汤是用竹鱼配上猪骨熬成高汤,油则用的是乌骨鸡熬出来的鸡油,光是这碗面,恐怕就得一两银子,够穷苦农户过活一年。”

贺熙华笑出声来,“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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