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躺下,手不由自主地摩挲道袖袋中的私印,凝神细思此番出题者的深意——这道法典让他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特别是为别有用心之人挑拨这一点,虽仍是在往天子身上泼脏水,可到底还是留下不少转圜的余地。

难道贺鞅终于接受贺党骑虎难下的事实,决定迎回天子?还是他们想请君入瓮,以此麻痹天子,从而将他诱骗回去?贺熙华对此又是什么态度,他下一步又是如何打算的,他到底能否做成这个琅琊郡马?

胡思乱想了半宿,终于还是抵不过连日劳累,孙熊便沉沉睡去,以致于第二日考策论时,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更为凄惨的是,科考太费脑子,带来的牛肉已然吃光,未来几天都得靠开水就胡饼过活,简直惨绝人寰、日月无光。

策论出得中规中矩,不过还是那些历朝历代都会问的老题目——边患、冗官冗员、富国安民。这些问题孙熊打小每日都在学,后来去了泗州,更有自己的体悟,回答起来,自然行云流水,只恨给的纸张不够,不然恐怕能写出一本皇皇巨著。

终于熬到最后一日,饶是孙熊平日打拳习武,也累得两眼发黑,腹中空空。其余弱质书生更加可怜,从第五日起便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好在尚未听闻有人殒命。

也不知是否是天命护佑,此番科举,孙熊的运道好得离奇。他不擅诗词,此番的诗赋竟然考的偏偏是赋,题目定的倒是有趣得紧,选一凡鸟述怀。

孙熊咬着笔杆,忽而想起幼时某个夏夜,贺太后抱着自己纳凉时说过的故事,就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有一种神鸟也要经历七七四十九日真火焚烧,若是成功了,便成了凤凰,若是中途退缩,那便只能成为周身焦黑、喉咙嘶哑的乌鸦。

狼毫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孙熊目光一凝,下笔便不再有任何停顿,“寒鸦赋……心力竭而畏途兮,惶惶然而履薄冰。伤时自悯兮,远世而自藏……凤翔于九天兮,历业火而涅槃。鸦鸣于荒野兮,盖生畏而自弃……男儿当奋厉兮,不可以不弘毅……”

洋洋洒洒写了五百余字,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热血沸腾。监考官见他胸有成竹,默不作声地过来负手看了看,不由大为诧异,先前写策论法典时,这举子都是一手端方秀雅的馆阁体,可如今作赋时,用的却是风神遒逸的行草。若不仔细比对,根本看不出是一人所写。

孙熊最后一笔收势,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墨迹彻底干涸,方收拾行囊,交卷走人。

周俭昌守在贡院门口四处张望,看着一个个举子相互搀扶着出来,直到孙熊昂藏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

孙熊对他笑了笑,疲惫而又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下章短暂出场

恭喜皇帝毕业

第62章 第八章:杏雨梨云

考完后,孙熊回到客栈,首先做的便是好生睡一觉。

睡足了两日,周俭昌终于看不下去了,“这边递来了好多帖子,都是达官显贵挑女婿的,不少举子都被请走赴宴相看了,你也得了好几张,不用去看看么?”

“榜下捉婿么?”孙熊凤眼半阖,“都还未放榜,这些人好生性急。”

“如你这般的解元,本就是大热人选,这科不中,下科也定中的,这些贵人老爷们也不傻,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周俭昌在他身旁坐下,“不过再等等也好,我看钱循也躲在房中准备殿试呢。”

孙熊拍拍他,“殿试其实无甚可准备的,看天命……看运气罢了。”

躺了会,他又觉得好奇,笑道:“将那些帖子拿来,我看看有哪些人家眼皮子这么浅。”

周俭昌忙拿了来,孙熊随意翻了几张,发觉不是寻常富户,便是五六品的小官,也不觉奇怪,笑道:“我看啊,钱循这些人远远躲着,怕是想做宰相姑爷,或娶个郡主县主呢。”

“论起才貌来,他们哪比得上咱们秀才?何况好多举人老爷都已年过不惑,想来早就娶妻生子了。”

孙熊的手在帖子上划过,最终在其中一张上定住,只见那帖子颇为素雅,角落里画了簪花蝴蝶,还特意熏了香,闻了闻,似有伽南香和淡淡的茉莉香气,沁香怡人。再看看署名,此人是右谏议大夫,名唤贾赭,想在曲江池旁的杏林设宴,请他拨冗前去。

周俭昌见他对这个名帖感兴趣,不由奇道:“这人画了个蝶恋花,生怕别人看不出背后有女眷。右谏议大夫,是个什么官职?”

“倒也不是什么大官,也就是个从五品下的官阶。不过呢,却是我最不喜的言官。”孙熊想了想,“还是去看看吧,人家含血喷人,以笔为刀,轻易得罪不得。”

“可你若是去了,却未能如对方所愿,那不是更结仇?”周俭昌忧愁道。

孙熊拍上他的肩,“所以周叔你一定得与我同去,才能护我周全啊。”

二人如约而至,只见曲江池畔、芙蓉园里,到处挂着帷帐,也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儿在此游赏春光,一睹新科士子的风采,又有多少达官显贵在此苦心积虑,只求能捉一个两榜出身的东床快婿。

不远处的杏林早已缤纷烂漫,孙熊正在想何处寻觅,就见一锦衣护卫从林深处快步走来,单膝跪地道:“我家大人等候多时,请贵客随我来。”

孙熊笑道:“我算的什么贵客,劳烦壮士带路。”

周俭昌低声道:“一个护卫穿的比咱们都好些,看来这个贾大人家资颇丰,不如秀才你便从了吧。”

孙熊一本正经道:“我得先见过他的品貌,不然糊里糊涂地盲婚哑嫁,娶个无才无德无盐的回去,又该如何是好?”

那护卫充耳不闻,只顾低头将他们往杏林深处引,一开始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后来渐渐便人迹鲜少,再往里走,就见潺潺溪流、一汪小池,池边挂着牙色幄幕。

孙熊翻身下马,作揖道:“学生孙熊,见过贾大人。”

有一富贵老者揭开幄幕,对他笑道:“孙举人才名昭著,老夫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方得一见。”

孙熊双目自老者面上扫过,“大人说笑了,学生不过乡野小吏,籍籍无名,大人能听闻小可贱名,实是耳聪目明。”

贾赭讪讪一笑,“请举人过来,乃是因老夫有一小女,我与夫人自幼待她如珠如玉,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导,如今长成,也算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只是她性情执拗,择婿不看家世,只看人品才学。故而老夫才想起这相看的下策,还望举人不觉得唐突。”

“哦?”孙熊目光瞥向那幄幕,“那可巧了,我亦是家中独子,自幼父母延揽京中大儒教导,如今长成,却是顽劣不肖,诗词歌赋样样不通,怕是难以高攀令嫒。”

“哪里的话,谁不知孙举人乃是淮南道的解元,太过谦了。”

孙熊缓步走近,“令嫒会琴棋书画并无大用,我未来的妻子,须得有诒阙之谋、渊谋远略,还得有丰功懿德、高风峻节。”

见那贾赭神色尴尬,孙熊挑眉一笑,“弹的是将军令,下的是天下棋,书的是汗青,画的是江山,令嫒有这个本事么?”

那贾赭已不知如何应对了,就见孙熊已走到幄幕边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揭开幄幕,“若是去科举,再不济也得中个探花吧?”

周俭昌刚觉得失礼,就见帐幔之下,哪里有什么女子?

唯有几案三张,珍馐若干,侍女数人,那富贵老者恭恭敬敬地站回主人身后。

可这些孙熊都未看见,他只看见端坐在案后,手执玉杯的贺熙华。

他许是刚从衙门过来,身上依旧穿着官服,与从前唯一的不同便是从青色换成了正红。他本就是个翩翩公子,着一身红衣更显得人面如玉,就连枝头红杏都失去了颜色。

“方才不是挺能说的?成哑巴了?”贺熙华见他久久不语,不由出声戏谑。

孙熊虽早已料到他在帷幕后,可当真碰面,又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终道,“先前我作的诗,你听说了?”

贺熙华未想到许久不见,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不禁失笑,“自然,泗州孙熊可算是名声大噪,不仅我听闻了,就连深宫之中的姑母都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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