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 第130章

作者:奶黄菠萝包 标签: 近代现代

看着于星衍走出房间,许原野怔愣地站在他的身后,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灵魂里的某一部分好像随着这声关门声抽离了出去。

许久没有过了,这种切实的,把自己的一部分和他人交融的感觉,许原野对此感到十分的陌生。

在触及到于星衍看他的眼神的那一刻,无数在嘴边盘桓的话语全部被锁了起来。许原野从小到大都和“不善言辞”沾不上边,但是他现在却无法组织出一句稍微完整一点的语言,然后把这句话说出口。

坐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许原野想了很多东西。

时间往前追溯,回忆的时候,第一幕总是从小时候住在宜城的祖宅时开始。

都说童年经历对人的一生有极其重大,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那么许原野在小时候感受到“爱”之前,可能先感受到的就是“孤独”。空荡荡的大房子,刻板严谨的家规,女人的高跟鞋踏在红木地板上,来了又走。

什么是“爱”呢?许原野曾经囿于这个问题里,无法得到答案。

许原野小学时就读于宜城最贵的私立外国语寄宿小学,但是许家并不允许他寄宿,每天一大早,许原野起床以后,迎接他的是家里阿姨做好的早饭,和站在门外等候的司机,他很早就明白了在与常态的“父爱”“母爱”之外,还有一种家庭关系,是责任、义务组成起来的。许蒋山对于他有严苛的要求,必须自律,向学,不可以贪恋玩乐,也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和同龄人一起在泥地里撒欢,可是在这些严苛要求之外,许蒋山并未付诸于他同等的父爱。

许原野从来没有看见过许蒋山和原颜吵架,也许他们在结婚之时,可能也有过短暂的爱意或者激情,但是比这些感情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许蒋山的事业,又比如原颜所渴望的自由。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稳定,一个星期里许原野能和父母坐在一起吃一顿饭,饭桌上,所有人都很和睦,也会问询许原野的学习和生活,但是许原野知道,许蒋山和原颜的心里,他只占有很小的一部分。

他们不在乎彼此,许蒋山不会过问原颜去了什么派对,和哪位年轻英俊的男士逛街,原颜也不会深夜打电话把许蒋山从声色犬马的交际场里拉出来。

人和人的关系,就像两簇迎风生长的芦苇,有些时候相依,有些时候便分离。

许原野知道,他的父母都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私”,他们的爱只给予自己,可能在很少的时候,才会分一点出来,施舍给别人。

在很小的时候,许原野就已经习惯了孤独,并且开始追逐起了孤独。

发生任何一段关系之前,许原野总是会非常谨慎地给自己留下余地,以便于可以及时地抽身离开,他早就把许蒋山的那种自私学了十成,所以才能在离开许家的时候那样的干脆,且无所留恋。

于感情而言,许原野天然地,在童年时就学会了克制,品尝感情带来的美好,拒绝接受感情带来的痛苦。

随着年纪渐大,许原野也明白,自己这一部分的人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健全的,不健康的状态,但是他不在乎。

而这一切在这几年一点点地被打破,改变了。

于星衍的出现,在他的人生中像是一个细小的隙口,水从隙口滴过,日日夜夜地打磨,然后在某一天,隙口变成了大洞,奔涌的爱意冲了出来,把他留下的那间空房子填满了,甚至还涌进了他内心深处的居所。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许原野感觉到了痛苦。

这是感情带来的痛苦,是他在从前的人生里拒绝接受的痛苦。曾经许原野想过,分明和他拥有相似的童年际遇,为什么于星衍能够那样无所顾忌地散发着热意呢?为什么能冲到他面前来,大胆地诉说自己的喜欢呢?

第一次拒绝于星衍的时候,许原野尚且还能用年纪太小当做借口,可是这一次,他失控了。

平稳驰行了二十七八年的列车突然翻出了轨道,曝尸于荒野之上,许原野是那个惶然无措的司机,一个人坐在列车的残骸旁,看着夜空,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许原野想,他如果告诉于星衍,他喜欢他,那么他们该如何走?打破的不仅是他的生活,还有于星衍的。

许原野像个殚精竭虑的操盘手,一点一点地模拟推算着他和于星衍的将来。走到这一步,他才发现,他恐惧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夜怎么不再长一点,好让他能把那些可能出现的未来都预想到?

真正将许原野击溃的,是于星衍早上看他的眼神——那不再是和从前一样热烈肆意的眼神。

于星衍长大了,他的世界不再围着他运转了,他对于于星衍而言,是可以被稀释、被放弃的那一个,他将爱意收回了。

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许原野明白,此刻的于星衍,要的是一个肯定的,有力的答案,是一个能像三年前的他一样,因为喜欢,不顾一切的许原野,可是他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够做到。

他和于星衍的位置发生了颠倒,三年前的时候,于星衍是惶恐不安的那个,如今,他却惶恐不安了起来,他看着于星衍,看着于星衍身上有的无限可能的未来,他居然感受到了什么是“自卑”。

于星衍走了,他不敢去挽留。

许原野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懦夫、怯弱者,胆小鬼!

他是。他是。

许原野走到茶桌旁,小巧玲珑的杯子里茶水已经冰凉,他举起杯子喝下,苦涩的滋味顺着味蕾弥漫到心头。

坐在沙发上,许原野阖上了双眼。

曾经他以为,他已经到了不会被任何人和事击溃的年龄。可是他如今明白,原来在感情一事上,没有长幼、没有先来后到,更没有所谓的逻辑和道理。

他自以为规避的感情的痛苦和无奈,在这一刻成百上千倍地奉还给了他。

他不想于星衍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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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茫茫,时光飞逝。

叶子黄了又绿,城市里人来了又去,生老病死,爱恨贪痴,日日常新,又千篇一律。

于星衍奔赴英国的那日,王小川在机场送他。在工地里受了几年苦,王小川终于减肥成功了,站在那里,除了发际线不怎么可观以外,也是五官周正清爽的一枚小帅哥。

早就对英国的伙食有所耳闻,王小川还忧心忡忡地给于星衍塞了几瓶香菇酱,把于星衍弄得哭笑不得。

于星衍走了,告别了居住四年的北城,这个与嘉城隔了大半个中国的城市如今也成为了于星衍需要怀念的故土。

如果说,于星衍在这些经历最多的是什么,那大概就是离别。从人生的中转站不断换乘,奔赴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于星衍从嘉城到北城,又从北城去往伦敦,他的步伐印在不同城市的地面上,渐渐地,他开始习惯于一个人。

长途飞行叫人疲累,在飞机上,于星衍拿出了书本,最近他在重温钱钟书的《围城》。

里面写道:“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站在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事业也罢,人生的欲望大都如此。”

于星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这座城里,他只知道,如果在,那这大概是一座孤独城。

云朵在窗外飘过,飞机带着他,走向了新的人生堡垒。

所有的事物都在飞速后退,而他在大踏步地向前走,他看着窗外,忍不住想问上帝,自己逃出来的时间会在哪一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