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你走 第69章

作者:暴戾风车 标签: 近代现代

他变得嗜睡,下午没事做就会一直睡到晚上七八点,直到父亲喊他起来吃饭。刚开始父亲很担心他,时常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但他胃口很好,每顿都能把碗里的饭吃光,饭桌上当父亲对着他欲言又止时,他会给他看吃光了的空碗,然后说,我再去添点。

父亲给他夹菜,说慢点吃,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则兀自叹了口气。他们谁都没有再提不相干的人或事,父亲以为他忘记了,他也以为自己忘记了。

新请来的保姆做菜很好吃,屋子也收拾得很干净。梁屿有时候看她在阳台晾晒衣服,矮矮胖胖的身材,举起撑着厚衣服的晾衣叉显得很吃力,他会上去搭一把手。一阵风吹来,眼里进了沙,保姆让他别揉眼睛,取了棉签替他揩走沙粒。

梁屿站着,抚着脸庞的手掌很厚实粗糙,他觉得安心,也感到温暖。

他怀疑自己身体里住进来一个缺爱的小孩。从前他虽然怨恨父母对他不管不顾,但是从没觉得自己可怜,更不到缺爱的地步。现在的他反而渴求很多很多的爱,最好能让他忘掉那天蹲在街头嚎啕大哭的小孩。

那天在大街上情绪崩溃的人一定不是他,是他身体里的小孩在捣蛋。

每天晚上他都早早地躺下,不听歌,手机扔一边。盖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上面还有一件厚外套,谢潮声的外套。睡到半夜他会突然惊醒,然后起来靠坐在床头,抱着谢潮声的外套发呆。

这晚父亲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看到他醒着很惊讶。他解释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了。其实他没告诉父亲的是,每晚他进来给自己盖被子,他都知道,并且都醒着。不是因为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而是因为晚上睡不着白天才会睡那么久。

今年除夕夜是他跟父亲两个人过的,保姆下午做好一大桌子菜,留给他们晚上吃。年夜饭,父亲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梁屿被允许喝一点。父子俩的话都不多,电视播放着春晚,掩盖了碗筷碰撞的声音。

几杯酒下肚,父亲明显喝高了,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例如昨晚给你盖被子,棉被你给踢下床,外套倒还好好地抱着,怎么扯都不肯放手。

又例如爸爸不是个迂腐的人,不是不能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的,但前提是你得找个好人。你还小,你的老师比你大那么多岁,或许他一开始接近你就动机不纯。

梁屿给父亲泡了杯蜂蜜水,杯子摆在他面前,将酒杯换下来。回卧室之前他对父亲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开始动机不纯的人其实是我。

漆黑的夜空被绚烂的烟花照亮,梁屿站在窗边,远远望着天空五彩斑斓的烟花,美得让他久违有落泪的冲动。

当晚睡不着,梁屿摸黑爬起来,看着被他当作抱枕卷成一团的外套发呆。零点已经过了,新的一年在他辗转反侧中到来了。他想起保姆在给他们家做大扫除时挂在嘴边的话,新年应当有新气象,所以旧的脏的不好的通通要丢掉。

梁屿光脚踩在地板上,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摁亮卫生间的灯,洗手池里装满水,倒上洗衣液,伸手进去拨了拨,立马泛起五彩的泡泡。

这些天被他当被子当枕头当抱枕的外套,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刚开始那几天,还默默承受了他不少眼泪,以至于现在放在鼻子下面闻,总觉得嗅到眼泪咸涩的腐朽的味道。

旧的脏的不好的通通要丢掉。他舍不得丢掉,只好把它清洗一遍,洗得干干净净的,让洗衣液的清香覆盖住往日留在上面的气味。

梁屿站在洗手池前,双手捏着袖口慢慢地揉搓。怎么洗衣服他始终学不会要领,只能很笨拙地反复搓洗。外套被搓出来很多泡沫,随着他的动作到处乱飞。洗手池里的水不小心溅到眼里,他用手背使劲揉眼睛。

能漾开五彩泡沫的一池水,也能让他的眼睛疼得想飙泪。他想起从前自以为领悟到的爱的真谛,爱是苦的,他太浅薄了,爱应该是痛的才对。

开学后他们班主任换了个人,梁屿往讲台上一看,还是老面孔,高一担任他班主任的叶道之叶老师。叶老师简单提了下谢潮声去援疆的事,台下的同学一片唉声叹气,有人说谢老师不讲义气,就这么扔下他们走了,也没有提前露点风声。

叶老师看着他们笑眯眯道,别说你们当学生的不知道,我这个当老师的也不知道,给我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我还得找他算账。周围的同学面面相觑,叶老师慢条斯理道,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的谢老师,其实也是我的学生吗?

四周一阵哗然,梁屿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正在举行援疆教师欢送会,他直到今天才知道,援疆教师确实是年后由学校安排统一出发,只不过谢潮声申请首批出发,年也不过就走了。

昨晚没睡好,梁屿再次打了个哈欠,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一连几节课、一连好几天他都是想睡就睡,睡醒了要么听课要么发呆,当然还是发呆的次数比较多。也许科任老师投诉得太多,终于在某个中午,被他的班主任请去了办公室。

叶老师见他来了,也不说什么,只让他在旁边的空座位坐着,自己则出去打饭了。梁屿愣愣地看着谢潮声用过的办公桌,桌面上的摆设和从前一样,甚至连水杯都放在原先的位置。除了座位上空无一人。

他拉开椅子坐下,伸手在玻璃桌面上摩挲,手指凉凉的,他把脸贴上去,脸颊也凉凉的。

回想起从前谢潮声趴在这午休的模样,还有他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印下的那一个吻,揣着一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心脏,连指尖都在颤栗。那时的他肯定想不到日后自己会如愿以偿。

他会得到所有他想要的,然后失去。

随手抽出书立里面的笔记本,梁屿认得那是谢潮声的会议记录本,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夹着一张正反面都写得满满、字迹凌乱的纸。那是一个规划表,以学期划分,有每个阶段的计划和目标。

第一栏写着一个“梁”字。

高二下学期,住宿,成绩进入年级前一百,健康快乐。

高三上学期,成绩进入年级前五十,定好目标大学,健康快乐。

高三下学期,冲刺目标大学,健康快乐。

……

隔壁一栏顶头写着一个“谢”字,下面列的内容却只有寥寥数字:攒钱、换工作、搬家、带小屿去旅游。剩下的空白处全都是数字,包括背面也是。

梁屿从来不知道谢潮声列了这么一张规划表,谢潮声从没有对他提过任何要求,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也从来没向他抱怨过工作上的烦恼,更别提生活上金钱上的困扰。

他给予他最大限度的宠爱和自由,不像老师那般严厉,也不像长辈那样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他身上。他对他所要求的,只有最低限度的健康快乐。

尽管他也有别的期待,但从来没三令五申,要求他必须做到。

我以前大概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梁屿心想。所以他才不要我了。

叶道之打完饭回来,看见双眼红红的梁屿,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学生说过什么重话,这次他还没开口教育,学生眼圈就红了。梁屿对他鞠了个躬,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接下来几天经叶道之观察,梁屿上课没有再睡觉,科任老师也不再投诉他不交作业或上课睡觉。叶道之百思不得其解,他还没来得及点拨,学生怎么突然就开窍了。翻出手机里劣徒发来的短信,回复道,你让我留意的学生比你当年好太多。

谢潮声回复得很快,他是比我好,麻烦叶老师多多关照他。

开学第二个星期,梁屿申请了住宿。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会在课室逗留,做一会儿作业,或者看晚霞一点一点爬满整个天空。

这些日子发呆的时间有,但学习的时间显然更多了,尤其是当他发现发呆也不能完全静下心来,纷乱繁杂的思绪占据大脑,倒不如让其完全投入到课本作业当中。

某天傍晚,梁屿看到一个女生在他们班门口徘徊。女生看到他,眼神有些躲闪,最终还是走到他面前问道:“请问谢潮声谢老师不在吗?”

听到许久不曾听到的名字,心里像被人挠了一下,梁屿敛去眼里的情绪,问:“他去援疆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原来是这样,”女生脸上难掩失望,“上学期我向谢老师借了几本书,说好这学期还的。”

“你给我吧。”

女生面露惊愕,梁屿说:“你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帮你转交,等他回来。”

梁屿从女生手里接过那几本书,有英语语法、数学难题解析,还有高中必读名著,翻了翻,里面写满了笔记。手指抚过书页上青涩的笔迹,看墨水褪色的程度,这几本书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了。但不知道应该追溯到多久以前,三年?还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