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下江 第28章

　　奶奶擦了擦手，正好也想和杨堪说说话，“那老人身上不是这痛就是哪痛，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风湿，给唤林说也没用啊，他又不是医生。”

　　没等杨堪说话，奶奶话锋一转，“你和小林子和好啦？”

　　什么和不和好的啊，他俩本来就没吵架，可面对奶奶，杨堪还是没那么理直气壮，“我哪敢跟他吵啊，顶多算他赏脸肯搭理我了。”

　　这话说得特别委屈，叫奶奶听了都直笑，“唤林脾气是怪了点，回头奶奶帮你说他。”奶奶拍了拍杨堪的手背，“不然长这么大，也不会就你一个朋友，不过交心的一个也就够了。”

　　杨堪拖着凳子朝奶奶坐得近些，奶奶比他爸妈好说话，“奶奶，你也知道唤林脾气怪，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得站在我这边啊，不然他老给我脸色看。”

　　知道自己孙子是什么脾气，也知道杨堪有多能迁就人，奶奶答应道，“奶奶知道，你俩要是真吵架，你也别惯着唤林那些毛病，话要说开了讲，别老让唤林藏着掖着的。”

　　“奶奶你也知道，他犟得跟什么一样。”杨堪有点告状的意思，“让他跟我说说，他还瞪我，我以后可就说是奶奶说，他再不搭理我，我撬开他的嘴，问到他说话为止。”

　　也就在老太太面前逞威风，真当面对唤林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样呢？奶奶也没揭穿杨堪，反而笑得越发灿烂，“行，你就说我说的，别让他不讲话。”

　　店里笑声一片，唤林走到巷口便听到了，他踌躇不决，稍稍歪头能看到杨堪靠在玻璃柜前，大概是坐在板凳上，只出了半个脑袋。

　　也不知道在和奶奶说些什么，唤林想想自己，不太会说话，不讨人喜欢，别说是和杨堪比了，就连街上那些油嘴滑舌都混混都比自己招人喜欢。

　　他不但无能还辜负了好多东西，他要是能做点什么就好了，有什么是可以挽回，是能替奶奶完成的。

　　这与奶奶的病无关，哪怕可以治愈，奶奶的年纪也大了，唤林想抢在时间前头补偿。

　　很多时候允唤林和杨堪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比如现在，杨堪下意识地张望，正好瞧见巷口的允唤林。

　　他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朝唤林走去，“你回来了怎么不啃声啊，站在哪吓唬谁呢？”

　　杨堪的手掌是温热的，连从医院带出来都寒气，都能随之消散。

　　“医院怎么说啊？”杨堪见唤林不讲话，主动问道，心里已经隐隐不安。

　　唤林捏着皱巴巴的单子，磕巴道，“我…没听懂…”很多事情是自己不愿信，哪有什么没听懂，“说奶奶可能有肿瘤…还是淋巴癌…要重新检查…”

第55章

　　店里沉默了大概有十多秒，在这十多秒里，就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压抑的气氛，像是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允唤林的脖子。

　　他总觉得如果他不去拿这个报告单，奶奶就不会生病一样，那他想不明白的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装做不知道，死神也踏着步子，缓缓朝他奶奶走来。

　　杨堪先回过神，掰开唤林的手，将那张皱巴巴的报告单打开，上面字迹潦草，连墨迹都晕开不少，他不太能分辨写得什么，“不是还没确诊吗？说不定搞错了。”

　　谁都禁不起这样吓唬，不管是真是假，已经给了允唤林这样的设想，他没法去想没有奶奶的日子。

　　他一个人守着店，没人管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非要说他以前失去了多少，他或许罗列不出来，毕竟没有拥有过。

　　可奶奶不一样啊，他只有奶奶一个，失去了就没有了，一想到这些，允唤林面如死灰。

　　“嗨。”奶奶将报告单拿了过来，“哪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我先去不去检查的时候，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嘛？唤林你别瞎想啊，以后都不去医院了，净瞎说。”

　　这样的气氛，就连杨堪在场都没办法化解，奶奶尴尬地揣好单子，想要岔开话题，正巧有买东西的人进来，“唤林，给我拿瓶酱油。”

　　奶奶赶紧催促道，“唤林快去，别傻站着。”

　　唤林眨了眨眼睛，鼻腔里满是炭火刺鼻的味道，他鼻子一酸，赶紧回头打开柜台，捏着酱油瓶站着没转身，直到背后的客人不耐烦，“拿给我啊，唤林！”

　　眼泪硬生生地被憋回去，唤林这才敢回头，零钱也没去多看，角票一道扫进小箱子里。

　　最无助的不是生离死别，是允唤林没有任何能力去做点什么，他抠着玻璃柜门，“奶奶，我们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吧。”

　　“不去了。”奶奶转头收拾着地上菜叶，有上楼做饭的架势，“去了干嘛啊，又要花钱，再说了，真有什么大病，奶奶这个岁数也治不了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如果家里有那个条件，哪怕是多一天，允唤林都不会后悔去尝试，他竟然没那个底气去劝奶奶看病。

　　奶奶拍了拍杨堪的手臂，“你帮奶奶看着唤林点，奶奶上楼去做饭。”

　　杨堪点点头，目送着奶奶上楼后，才拉着唤林坐下，“医生还说别的了吗？”

　　“医生说…可能是癌，可是肿瘤，县里面设备不够…”允唤林垂着脑袋，已经没空去回想别的事情，“那到哪才能看啊…”手指蜷缩着，在裤腿上蹭出很深的痕迹，如果能蹭破布料，他腿上一定是一片通红。

　　杨堪一把擒住允唤林的手，没再让他乱用力，“你慌成这样奶奶怎么办？”手指插入唤林的指缝，杨堪稳稳地握住了他，“这事等允叔叔回来了，你跟他商量商量。”

　　“可是他会管吗？”允诚管不管关系不大，允唤林不太在乎，这个爸爸，从来都不是唤林心中的主心骨，“他也没钱…跟他商量没用…”

　　手掌中的人在奋力挣扎，拼命想要逃出杨堪的手心，像是没有地方能再给允唤林安全感一样。

　　杨堪按住唤林的肩头，“你在想什么呢？你都没带奶奶去医院，医生都没确诊，怎么到你这儿就是有病了呢？”

　　根本不是病不病的事情，允唤林伸手去掰杨堪的手指，杨堪根本不懂，越是挣扎，杨堪握得越紧。

　　事事都不如意，就连杨堪都在给他添堵，允唤林眼眶一红，哽咽道，“你松开…松开我…是没有病…可是奶奶老了啊…”就算没病陪着唤林的日子也不多了。

　　想想唤林奶奶算是码头上年纪最长的老人，这辈人忙碌了一辈子，到他们去世的时候，你都看不出死亡的痕迹。

　　“唤林…”杨堪微微松手，手里的人立马逃了出去，他只能靠得更近些，“这不是你能左右的。”比起很多老人来说，唤林奶奶陪唤林的日子已经够长了。

　　杨堪比任何人都懂，唤林不是贪心，唤林是挽留不住，他剩得东西不多，他不得不计较那些失去的。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奶奶怎么想，觉得你还没长大。”杨堪尝试着再去握唤林的手，“你就不想知道奶奶现在在想什么，她肯定在担心你。”

　　允唤林努力保持平静，眼泪也迟迟没有落下来，问道，“那我做什么她才不担心，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带奶奶去医院。”唤林没什么逻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不想去医院…”

　　“谁都不想去医院。”庆幸允唤林对自己没那么大的抗拒，杨堪这次抓住了他的手后，没敢施加压力给他，“你问我，我不知道，你不如问问奶奶，她想怎么样，”

　　允唤林回头看着杨堪，一举一动都没了自己的思考，每一步都在询问杨堪的意思，“那我…现在去问吗？”

　　杨堪牵引着唤林站起来，稍稍用力推着唤林的肩头，“去吧。”看着唤林上楼后，杨堪没敢马上离开，反倒是站在门口透透气，余光正好扫到黄爷爷家的屋子。

　　大概是街坊嫌晦气，不知道是谁给这件屋子上了锁，冰冷的枷锁将里头的回忆封印在木门背后。

　　可这是一扇不能完全关上的门，豢养在里面的死寂和孤独，在一点点往外散发。

　　杨堪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提起黄爷爷的事情，人能渺小到如此程度，明明世上走一遭，能记得他的人却少之又少，最后还可能化为别人嘴里的谈资。

　　先前自己总觉得日子过得慢，真等他回头看得时候，光阴似箭，只不过他没有留心罢了。

　　唤林刚上二楼，便听到利落的切菜声，奶奶佝偻的身影，在灯光下有些薄弱，影子也变得狭长，唤林轻声道，“奶奶，我们明天还是再去医院看看吧。”

　　切菜声戛然而止，可是奶奶没回头，唤林等了一阵，只能开口道，“不管有没有病，我们再去看看。”

　　“唤林啊，医院奶奶是再也不想去了。”奶奶叹气道，“奶奶觉得吧，你哪怕有哪个条件，奶奶也禁不起那样折腾，花时间在医院上，奶奶更愿意留在家里陪着你。”

　　奶奶洗了手，朝唤林走来，“医生说没确诊，奶奶就想当不知道，奶奶活这么大岁数了，也够了，以后遇上你爷爷还能笑话笑话他。”

　　唤林没敢开口，人生怎么就这么苦啊，自己从来没过爷爷，算是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什么福都还没享过，奶奶这坎坷短暂的一生就快到尽头。

　　“奶奶就是担心我们唤林…”

　　想起杨堪的话，唤林心头酸麻，打断道，“我长大了…不用人照顾…”

　　奶奶笑了笑，“当然知道唤林长大了，不需要别人照顾，你爸爸不争气，你不照样把店里照料得挺好嘛，家里的不都是你在赚钱嘛。”

　　厨房过分的安静，钨丝灯片大概是接触不良，发出吱吱的声音，奶奶继续道，“那以后总得有个人陪着你吧，奶奶怕没提醒你，你一直不开窍啊。”

第56章

　　厨房的窗户上布满了暗黄的油渍，日积月累的油烟堆积在玻璃上，最终形成油珠悬挂着，以肉眼看不到的距离在往下缓缓滑落。今天的阳光还算灿烂，光纤折射在油珠上，斑驳的星光闪耀着。

　　当奶奶问出这个问题时候，唤林看着窗户有些走神，脑子翻来覆去都是杨堪的身影，杨堪的神态，就连杨堪说话的语气，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有了个具体的形态。

　　他嗓中干涩，胸口的气压像是在翻涌，好不容易才开口，“现在说这些干嘛呀…”

　　有没有人陪有那么重要吗，如果自己留得住奶奶，允唤林压根儿不会去考虑哪些问题，对吗？

　　说起唤林的个人问题，厨房的氛围一下子缓和不少，不再像方才那般压抑，奶奶叹气道，“你还问我呢，还能干嘛呀。”

　　菜也没继续做了，奶奶拉着唤林在一旁坐下，“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奶奶也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不会是想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唤林频繁接触女性，也就是在读书的时候，毕业后一心都在家里这个小店上，前几年的时候，衣食都还敷衍不过去，他哪里有空去想别的，再加上父母的关系，他很害怕跟人走到情爱这一步。

　　毕竟在唤林眼里，这一步看似美好，无非是像踩在了棉花上，让人飘飘欲仙，却不算踏实，都是眼前的海市蜃楼，说不定一眨眼化成一缕青烟。

　　“人家看不上我…”唤林有些急躁，杨堪的样子像是打成了模子，死死地钉在他脑海里，他以为杨堪喜欢他，他喜欢杨堪已经够荒唐了。

　　他根本没想过，奶奶在问他结婚这事上，他脑海里居然只有杨堪的影子，甚至是挥之不去，如此说来，他似乎比杨堪还要疯狂一些，凭什么嫌人家不够成熟。

　　“什么看不上！”奶奶替唤林不服，“奶奶觉得你哪都好，就是啊有事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奶奶就怕你遇上喜欢的人，还藏着掖着。”

　　允唤林稍稍往后一靠，背脊抵在了桌子上，像极了那晚，杨堪将他抵在航运大厅外的栏杆上，低声细语的问他，能不能亲他。

　　背上像是有细微的电流在穿梭着，脉搏每次起伏的瞬间，唤林都跟着粗重的喘息，他生怕被奶奶看出端倪，拼命抑制住呼吸，牙关紧咬着，两腮似乎随时都可能抽搐起来。

　　一直没等到唤林回答，奶奶反而注意唤林往后靠的动作，她挪了挪位置，“唤林啊，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一直瞒着奶奶啊。”

　　“没有！”允唤林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脚下还为扎稳，身子前后晃动着。

　　奶奶憋堵着气息，哼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就没有，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奶奶，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事情了…”大抵是下颚骨过分用力，唤林隐约察觉到咯吱作响的声音，不管是眼前还是脑中，都是一片混沌，唯有杨堪的模样还过分清晰，允唤林心虚不已，像是再多说一句，那些鲜为人知的心事，会完全暴露在奶奶面前。

　　奶奶既想岔开话题，又想套出允唤林的话，继而道，“唤林你急什么，奶奶不就好奇嘛，等着唤林能带个人回来瞧瞧。”

　　允唤林心惊肉跳，他屏住呼吸想要去听楼下的动静，他不知道杨堪走没走，杨堪胆子大，容易冲动，如果这些话被他听到，他会不会不计后果的跟家里人摊牌。

　　杨堪果然是个祸害，无论在不在允唤林身边，都能让他提心吊胆。

　　心房像是被刀霍开一条口子，只要对着允唤林再步步紧逼，他绝对会守不住那些不安分、跳动的心事。

　　他低声像是求饶道，“奶奶，您还是跟我去医院吧，不管有没有事，我们再去看看。”

　　奶奶眼睛还算好，余光一瞟，正好看到唤林耳垂通红，无奈笑道，“好，听你的，但是奶奶先说好啊，吃药就够熬人的，手术打针那些，奶奶可不干啊。”

　　唤林不置可否，说道，“我还是帮您做饭吧。”

　　可惜被奶奶往厨房外撵，“奶奶又不是动不了了，你赶紧下去看着店，杨堪还在楼下吧，你这就不管啦？”

　　提起杨堪，允唤林心痒难耐，他想要下楼去赶人，怎么老是待在他家，再待着奶奶估计都能看出来了，唤林喃喃道，“那我下楼去看看。”

　　楼下杨堪还没走，唤林下楼时，正好看见他在换新的煤炭，“你还没走啊…”

　　杨堪应声回头，他哪放心啊，“说好啦？奶奶愿意去医院吗？”

　　“嗯。”唤林有些恍惚，他明明是下来赶杨堪走的，可就在见到杨堪的瞬间，心底那些急切慌张的想法在瞬间被安抚，他连步子都放慢许多，他不着急靠近杨堪，也不着急赶他离开，奶奶没有下来，一楼就他们俩，“明天去看看。”

　　“我陪你们去。”杨堪收拾好火钳，又将烧完的煤炭灰放到门口，动作从容自然，像是在自家一样。

　　允唤林没觉得不自在，他早就习惯了杨堪的存在，家里每一件陈设，都像是有杨堪的痕迹，无论是杨堪帮他买回来的，还是杨堪碰过的，都像是赋予了生命力，像是有一起一伏的呼吸。

　　“不用了，我陪奶奶就行了。”允唤林觉得自己不能老依赖杨堪，杨堪能做到的他也不是不行，过分依赖杨堪的同时，允唤林也想成为杨堪的依赖。

　　“你确定？”杨堪蹙着眉头看他，语气中有些不放心。

　　“真的。”唤林收拾着柜台里的东西，心里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他和杨堪到底谁更幼稚一点，他不如杨堪有担当，杨堪不及他冷静。

　　就在允唤林想着该怎么说服杨堪的时候，杨堪突然道，“那行，记得跟我说说检查结果，你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