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之戏 第34章

作者:张佩奇 标签: 沙雕 年下 强强 近代现代

  几秒钟后,周辰瑜又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语气:“我说真的,虽然咱俩认识也才一个月,但我已经把你当成特别好的朋友了。”

  晏朝生怕他下一句又蹦出什么骚话来,于是警惕道:“我谢谢您。”

  周辰瑜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接着说:“今儿晚上那出《西施》,是为你唱的。”

  晏朝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周辰瑜这个人总是能在不正经和正经之间一秒切换,以至于晏朝还没来得及跟上他的节奏,他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周辰瑜这句“为你唱的”,如此直白地砸在了晏朝的胸口,联想到聚餐的时候贺辰烽说的那句“十年没唱过”,让他一时间觉得这句话过于珍重,以至于有些承受不起。

  晏朝还没想好该说点什么回应他,就听周辰瑜又说:“你不是一直都特别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久不唱戏了么?”

第38章 他的小鱼

  大约人对于自己的记忆,总是带着一些选择性的。

  回忆起自己在周家村里的童年生活,那时候还被唤作“周小鱼”的他,如今已经没剩下多少印象了。

  零零星星的一丁点儿记忆的碎片,大约就是三岁多的时候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肺部不间断地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以及浑身灼热得仿佛要燃烧的感觉。

  起初只是连着咳嗽了一周,家里人根本没当回事儿,后来病情持续加重,忽然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爹妈这才慌了神,抱着他赶到了首都,去求一个据说挺有钱的远房亲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周卯钦,不知为什么,对方留给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那会儿的周卯钦,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眼神里闪烁着周小鱼从来不曾在落后的小村庄里见过的善良和慈悲。

  周卯钦带着他上了医院,医生说他患上的是小儿支气管肺炎,因为病情被耽误得太久,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即便接受治疗,也是九死一生。

  没想到这小子福大命大,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后,居然就治好了。

  只是留下了不轻的后遗症,呼吸系统受到了创伤。医生特意交代他爸妈,孩子的身体严重营养不良,如果还这样下去,随便一个感冒都够他再折腾一回。

  出院以后,他就被爸妈留在了周卯钦的家里,让他在城里好好养身体,跟着周卯钦学艺。

  现在想来,爸妈大约那会儿就已经不想养他这个病秧子了,不然为什么自那以后的二十来年,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卯钦却是个老好人,又瞧着周小鱼模样儿楚楚可怜的,于是就这样收留了他。

  周卯钦领他去见自己的父亲,老班主周寅春。老爷子见到他的第一面,让他开口说了两句话,又唱了两支歌儿,最终却没有同意他学相声。

  毕竟老话都说,说相声的人,相貌越普通越好,最好是放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这样才能不至于让人被脸吸引了注意力,观众才会全心全意地关注相声本身的内容。

  这只小鱼模样儿长得太水灵,像个小姑娘,嗓音条件又难得地好,简直是祖师爷赏饭吃,于是周寅春决定亲自教他学唱戏。

  “我师爷打小儿就是在戏班子里学旦行的,”周辰瑜说,“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往前推个百八十年,民国那阵子,正是最混乱的时代,女演员不敢登台唱戏,于是所有班子都是清一色的男演员。而唱旦角的乾旦(注:男旦),在台上扮着女性角色,难免吸引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被请去唱堂会的时候,常常台上唱戏,台下就或被迫或自愿地做起了见不得人的营生。久而久之,乾旦的名声就这么被败坏了。

  等到周寅春坐科、出师的时候,又正好赶上了十年浩劫,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像他这样的“牛鬼蛇神”,就一律被赶进了“牛棚”。

  再后来,乾旦的发展越来越受到大众的诟病、阻止和讥讽。戏校也一律改制,严格实行“男唱男、女唱女”,自此之后的几十年间,乾旦几乎绝迹。

  周辰瑜说:“所以我师爷只得改行去说了相声,但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始终都是戏。”

  老爷子打小学了二十年的戏,却始终没有得到一次机会,正经地上一次台子,时间长了,难免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晏朝叹了口气,半晌,问:“所以他才一心想把乾旦的衣钵传承给你?”

  周辰瑜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可惜我不想学。”

  晏朝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周辰瑜无奈地笑了笑,“好好的大老爷们儿,谁愿意天天扮女人?”

  晏朝问:“那后来怎么还是学了?”

  周辰瑜说:“人家好心收留我,我没有白吃一口饭的道理。”

  晏朝愣了愣,没想到周辰瑜这样看似混不吝的人,在那样小的年纪,竟然就已经懂得委曲求全。

  学戏比学相声还要苦得多,唱、念、做、打,唱腔要亮,腰身要软,动作要柔,神态要媚。

  男人学女人,却要学得比女人还美,靠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还有不知道挨了多少顿的打。

  晏朝心里感慨,怪不得周辰瑜在台上的时候,总能做到一秒入戏,开口是绝代佳人,下一秒出了戏,依然是风流公子。

  周辰瑜接着说:“后来再大一些,就常上台演出了,台下的观众见我年纪小,都挺捧我,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很抵触。”

  晏朝怔了怔,问:“就因为唱的是旦角儿?”

  周辰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怎么说呢,不知道的都以为我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又正好是青春叛逆期,换了你,你能开心么?”

  他那会儿十来岁,嗓子已经到了仓门儿(注:变声期伊始),没有那么亮了,他于是顺势自暴自弃地跟师爷闹脾气,说他唱不了了,自然又换回来了一顿打。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下了台,后台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了一个男观众,当时他一身的行头还没卸,对方上来就一脸猥琐地往他身上摸。

  听他说到这儿,晏朝的心头没来由地狠狠一抽:“然后呢?”

  “小爷我是谁?台上唱一出西施,还真以为我台下就只会嘤嘤嘤啦?”周辰瑜嗤笑了一声,“老子一脚就踹了他的蛋。”

  分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听了他的回答,晏朝还是感觉到自己那颗悬着的心瞬间安稳了不少。他叹了口气:“旧社会有这样的事儿就算了,怎么现在还重演了呢。”

  周辰瑜说:“虽然那一脚踹得他差点儿上西天,但我还是恶心了好久,隔夜饭都差点儿吐出来。”

  第二天他依旧登台演出,唱的还是那出《西施》。

  可那天不知道怎么的,他一开嗓,就彻底唱劈了叉。

  在台下的一片倒彩声中,他被师爷拽到了后台。

  没等师爷开口,他就先发制人地一把从头上扯下了顶花,“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一副金光璀璨、好几十斤重的行头,瞬间就碎成了几瓣。

  他从来不曾在师爷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难以置信、失望至极、恨铁不成钢……

  尽管他从小到大,被师爷打过无数次,但是从来没有重到那样的程度。师爷的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下,他也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一刻,他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身上那些繁重的行头,仿佛千斤重的烙铁,紧紧地压着他,让他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是撕扯着脱掉了身上的戏装,然后发了疯般地从后台跑了出去。

  “赶巧儿,那天外面下着老大的雨,我在天桥附近蹲了大半夜,师父凌晨找到我的时候,脸上妆还没卸,整张脸被淋得可以直接cos贞子了。”

  周辰瑜那副一如往常的戏谑语气,仿佛他只不过是个置身戏外的说书人一般。

  周卯钦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发烧高达40度,原来是淋了一场雨之后,很久不曾复发的肺炎再次感染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病所致,那一次肺炎比小时候来得还要猛烈,他足足在医院住了两个月。

  “等我再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嗓子就彻底哑了。”周辰瑜笑道,“你看,也算没白离家出走这一趟,这回连老天爷都不让我吃唱戏的这碗饭了。”

  晏朝的心又跟着一紧:“那怎么办?”

  周辰瑜依旧吊儿郎当道:“怎么办?学相声呗。”

  他的嗓子哑了,师爷也没法再逼他学戏,师父于是开始教他说相声。

  又过了两年,他倒完了仓(注:变声),嗓子也养好了不少。但肺炎的复发还是对呼吸系统造成了不可逆的创伤,气息和肺活量都大不如前。

  到了那会儿,戏曲行业已经愈发没落,蓼风轩的相声在曲艺界的名声倒是越来越响,冬凝园和夏清园的生意蒸蒸日上。

  在这样的条件下,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回去走唱戏这条路。

  师父周卯钦力排众议给了他辰字,他于是开始用“周辰瑜”这个名字,在夏清园登台说起了相声。

  到了他二十岁那年,贺辰烽和搭档因为拍电影的事闹矛盾,两人裂了穴,于是他主动提出给贺辰烽做捧哏。

  再后来,贺辰烽一夜走红,连带着他也成了名角儿。但贺辰烽不怎么回园子说相声了,他的日子也就过得清闲无比,于是师父就把夏清园交到了他手上。

  这“园主”的活计,他一做就做了四五年,日子一晃,就到了今天。

  良久,晏朝哑然道:“你师父对你真好。”

  周辰瑜点了点头:“我跟他之间和亲父子没什么区别。”

  晏朝想了想,沉声问:“那……你师爷呢?”

  周辰瑜沉默了一阵,无声地叹了口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小时候甚至恨过他。”

  晏朝可以理解他的想法,毕竟有哪个孩子被逼着做了十几年自己不爱的事,这个过程中受了那么多的苦和罪,还能是开心的呢?

  “但现在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周辰瑜接着说,“他是真正的戏痴,可是老天爷偏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晏朝看向他:“所以他就把所有的意难平都转而变成了希望,浸注在你身上?”

  周辰瑜点了点头:“其实我该感到荣幸的。”

  晏朝问他:“那你呢?你爱戏么?”

  周辰瑜想了想,不置可否地笑道:“你这个问题,就好比我问小时候的你,你爱学习么?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不爱,但你还是靠着努力学习考上了北大。那时至今日我再问你,你爱学习么?你要怎么回答?”

  晏朝沉默了一阵,又说:“所以很多人考上大学以后就再也不学习了,就好比你现在再也不肯唱戏了。”

  周辰瑜却摇了摇头:“我不再唱戏,并不是因为我讨厌它,而是我觉得不合适。”

  晏朝颇有些讶然:“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周辰瑜说:“乾旦是一定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就应该属于那个时代。现在跟过去不同了,自然有大把优秀的女演员去扮演旦角儿,人家身段儿也好,唱腔也正,哪儿还用得着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台上扮女人?”

  晏朝沉默了半晌,说:“可它既然是一定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就承载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文化记忆。现在乾旦本来就已经是凤毛麟角,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肯将这份特殊的文化记忆传承下去,那它真的要就此绝迹了。”

  “是么?”周辰瑜叹了口气,“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义愤填膺地口诛笔伐,说乾旦是对性别观念的歪曲,是畸形的文化审美呢。”

  晏朝想了想,语气认真地说:“为什么女扮男装就能被称赞一句英姿飒爽,男扮女装就是畸形?归根结底,这还是一种在性别不平等的意识下产生的偏见。事实上,真正的美本来就应该是超越性别的。”

  周辰瑜难得地沉默了一阵,少顷,忽然笑了:“你看我唱《西施》的时候,真的一点儿都没觉得变态么?”

  “当然没有,”晏朝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而且不只是我,观众也没有这么觉得。”

  说着,晏朝转过头,在一片黑暗中,借着窗外一丁点幽幽的月色,用目光描摹着周辰瑜棱角分明的轮廓。

  晏朝盯着他看了半晌,复又沉声道:“怪我认识你太晚,否则我一定会在那时候就告诉你,你是最好的角儿。”

第39章 泥塑粉

  昨天晚上两个人彻夜长谈,没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周辰瑜得去园子处理工作事宜。他顺道把晏朝送回家以后,晏朝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回笼觉,直到中午才醒来,这才想起来上网看看大家对于昨晚专场的反响。

  如他所料,观众对于专场的评价很高,尽管是上万人的大场子,效果却完全没有因为人数而打折扣。

  在老观众表示非常满意的同时,还吸引了一批关注相声的新观众——毫无疑问,大部分都是被《第二角色》吸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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