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 第64章

作者:初禾 标签: 生子 近代现代

  二十五岁,明氏举足轻重的人物,再也不是二十岁时动不动就红眼、掉泪的长不大男孩。

  激烈的情绪比高纯度的苦艾酒还涩,他堪堪伫立,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持着成年人应有的体面。

  “有事需要小单帮忙。”柏云孤年过三十,腾腾杀气倏然收敛,目光愈发沉肃,直鼻深目薄唇,每一道线条都被岁月打磨得更加完美。

  “是吗。”秦轩文终于牵住秦却,视线略飘,“那您来这里……”

  “看看他。”柏云孤垂眸,冲秦却温然一笑,又抬眼,“也看看你。”

  明氏的员工绝对想不到,他们那精美瓷器一般的秦助理也会有管理不住神情的时候。

  秦轩文胸口震荡,西装几乎遮不住那颗近乎炸裂的心。

  他的声音绷得像快要断开的琴弦,“那您现在打算去哪里?我开了车,我……我送您去。”

  柏云孤以视线描摹着他的面容,认真、细致,好似有一缕深情掩藏在云淡风轻中。

  须臾,柏云孤一笑,“不必。”

  心跳停顿半拍,秦轩文眼神一黯,努力摆出成熟的姿态,“那我就先带小雀回去了。”

  柏云孤点头,“去吧。”

  秦轩文转过身,手指发麻,耳畔轰鸣,双腿像灌了铅。

  但即便如此,也必须马上离开。

  “爸爸,爸爸!”秦却跟不上他的步子,被拽得生痛,“爸爸,你弄痛我了。”

  他猛然站立,半回神半痴狂,连忙将秦却抱入怀中,一边快走似跑,一边颤声安抚:“宝贝,对不起,是爸爸的错。”

  秦却将脑袋枕在他肩上,“爸爸,叔叔来看我们,你为什么害怕?”

  “爸爸没有害怕。”

  “爸爸,可你在发抖。”

  他站在车前,几乎僵住了。

  秦却轻轻拍打着他,稚拙地给予他安慰,“爸爸,你别害怕呀,我可以保护你。”

  直到此时,他麻木的眼眶才开始泛酸。

  秦却犹自说着,“叔叔很好,但爸爸更好。爸爸别哭。”

  “爸爸没哭。”他用力深呼吸,微扬起面,牵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胸膛里那颗被揉烂的心被小雀歪打正不着地团了团,竟是又团回了原来的形状。

  再回头,人潮里已经没有柏先生。

  几日后,他才知道,柏先生这次来皎城,确实揣着要事。

  “孤鹰”与“鸿雁”已经结盟,“鸿雁”名义上是雇佣兵团,却涉足正规生意,俨然有两副面孔。

  不久前,“鸿雁”领袖何许想来C国欣欣向荣的市场分一杯羹,无奈通路难以打开,只好向柏云孤寻求帮助。

  柏云孤亲自带人来到C国,与单於蜚密谈之后,将何许引荐给了几位位高权重的政客。

  秦轩文与何许见过面,落雀山庄是第一次,马术俱乐部是第二次,如今是第三次。

  此人极美,单看外表很难想象是雇佣兵团的首领,但若是观察那一双狭长的眼,又会察觉到血淋淋的杀意。

  何许与迟幸、努兰之流的美人不同,他更端庄更大气,近乎温婉。但温婉必然是伪装,没有哪位雇佣兵头子手上不沾血,越美的人,指尖的血腥说不定越浓重。

  秦轩文不得不思考何许与柏先生的关系。

  何许很像当年的许相楼——这种像并非指相貌,而是与柏先生之间的关系。

  许相楼倚靠“孤鹰”,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声名显赫的军火商,若不是贪心不足,不会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何许过去也名不见经传,不知是柏先生从哪里挖来的“璞玉”。

  单於蜚牵头,宴请商界政界的要人。何许盛装出席,如一朵雍容大气却不失冷峻的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异融合,像他那双重身份一般,并不让人感到矛盾。

  秦轩文跟在单於蜚身边,视线却数次转向何许,渐渐捕捉到一个惊心的事实。

  何许与旁人交流时谦逊和煦,不卑不亢,却始终拿着一股劲。但与柏先生低语时,何许拿着的劲顿时散了,像一只名贵的猫忽然收起了利爪,变得温驯服帖。

  这样的姿态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年倾慕柏先生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看着柏先生。

  他情不自禁捏紧手指,像是硬生生按住了自己空空跃动的心。

  整场宴会,柏先生为何许作衬,未看过他一眼。

  他却看着他们,将柏先生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微笑,通通经由视线,刻入心底。

  宴会尚未结束,柏先生却要先行离开。

  “魂不守舍。”单於蜚冷淡的话语像点水的蜻蜓,在他的怔忪里掀起一圈涟漪。

  他扭过脸,对自个儿老板笑道:“没有的事。”

  “想追就去。”单於蜚说:“正好去送送‘孤鹰’。”

  他半低下头,“不用了吧。”

  单於蜚倒也没劝,“随便你。”

  他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却正经历一场无声的挣扎。

  几分钟后,他放下手中的红酒,像会议中段因事离场般轻声道:“单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飞快转身,朝酒店楼顶跑去。

  直升机似乎在停机坪上等着他,而柏先生指间夹着一支烟,正俯瞰着皎城灯火辉煌的夜景。

  他先是疾步奔跑,后放慢速度,最后又加快步伐,停在柏先生面前,停在紫红天幕与绚烂灯海间的一线。

  四下无人,浮生百态皆低入尘埃。

  他撕掉了那日在幼儿园外的伪装,眼中涌着情翻着憾,声音不再清冷,含着满腔渴望,“您要走了吗?”

  柏云孤托着他的脸颊,细细摩挲,拇指抚过他的下唇,又掠至他的眉眼,指腹催生电流,他在电流下震颤。

  “嗯。”柏云孤说。

  他明白自己已经失态,右手不知何时抓住了柏先生的衬衣,像以往很多次一般舍不得放。

  如果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重逢,他也许不会这样。可光彩夺目的何许搅乱了他的心神,他望着柏先生,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还满意吗?”

  这句无头无尾的话近似责问,他手指用力,手背青筋起丨伏,唇角抿紧又松开,形如泄气。

  柏云孤长久地凝视他,黑沉的眼眸里,再一次浮现他的倒影。

  他眼眶灼热,却硬是没掉出眼泪,执拗地问:“您还满意吗?”

  我这烛火烧得亮堂吗?

  亮堂到足以照进您的双眼吗?

  所以,您还满意吗?

  良久,柏云孤极轻地笑了笑,温柔又无奈,将他拉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气息烧在他耳边,声音似甘醇的酒,“满意。”

  “那您……可以带我回去吗?”

  这话已是妄言。

  回答他的仍是轻抚。

  他像个为了玩具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小孩子,连语气都变得稚气,“现在不回去,那以后呢?您以后还会带我回去吗?”

  柏先生撑住他的肩膀,片刻,低头亲吻他的眼。

  他终是将心里压抑着的话倒了出来,“柏先生,我过得很糟糕。”

  “我不快乐。”

  “我想您,很想您。”

  “柏先生,我……”

  突如其来的吻,让滚烫的剖白戛然而止。

  他起初大睁双眼,眸光锐利、跃动,而后就像刺被软化,渐渐沉静、温顺。

  柏先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搂着他劲痩的腰,吻得深入,似要将他拆卸入腹。

  他汹涌的情绪被揉平,如皲裂的瓷器经由匠人的手而完璧复原。

  柏先生温声说:“照顾好自己。”

  直升机升空,被劈碎的夜色零落洒下。

  他被旋翼搅起的风吹得眯起双眼,恰好藏住了眼底的留恋。

  时间无疑是最优秀的老师,教青稚者成熟,教懦弱者坚强,教迷蒙者得以看清前路与后途。

  教他明白,他的柏先生并没有他以为的无所不能。

  “孤鹰”只是将致命的弱点全都藏了起来,这才能够所向披靡。

  他在停机坪上怔立许久,待到万家灯火渐次熄灭,才慢慢转过身,抹一把脸,离开这黑夜与光芒的分界点,回到无懈可击的躯壳中。

  入夏之后诸事繁忙,单於蜚对何许的帮助点到即止。何许在皎城短暂停留,辗转去到C国其他几个大都市。

  其间,秦轩文随单於蜚回了趟原城,在那儿遇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个名叫“洛昙深”的男人莫名撞入单於蜚的世界,未让冰山消融,却恁是撞裂了冰山的一角。

  他那遇任何风浪都岿然不动的顶头上司,仿佛终于有了为人的情感。

  而他也因此变得更加繁忙。

  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汇集在他手上,老板的家务事亦需要他操劳。他这一丛烛火不知不觉燃得越发旺盛,若是比作星辰,那必定是夜里最明亮的一颗。

  单於蜚对洛昙深的玩弄几近恶劣,而洛昙深不躲不避,即便在遇险濒死之时,仍不肯放弃。

  他头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目睹一段感情的产生与发展,忽然发现,局中人爱得再深、恨得再狠,于局外人来说,也只是一幕平淡无奇的戏剧。

  他冷眼看着他们互相折腾,由彼及己,想不出知情者单於蜚又是如何看待自己与柏先生。

  而他看洛昙深飞蛾扑火,多少生出几分怜悯。

  何苦为之?

  天寒地冻时节,洛昙深因仇家报复与单於蜚似有似无的利用,几乎死在大火中,他领着单於蜚的命令,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从火场里抱出来,以为这位娇气的少爷会因此远离单於蜚,却发现爱比烈火更难以覆灭。

  在他眼里,洛昙深的爱可笑、可怜、可叹、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