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 第60章

作者:初禾 标签: 生子 近代现代

  他听见细微的错裂声,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

  柏先生躬着腰身,逼近他,迫使他以脖颈几乎绷断的姿势扬着脸。

  他们靠得那么近,呼吸相触,他终于在柏先生眼中看到异于往日的东西——他的倒影。

  那些更黑更沉更浓烈的,竟然是他。

  藏在柏先生平静眸子里的,竟然是他。

  颠倒的世界是他,见不得光的深邃也是他。

  浴室暖色调的灯光萦绕着柏先生冷沉的脸,像是泼洒了一层让万物生长的日光。

  但这日光消融不了柏先生眉宇间的雪,那捧雪太高,远在峰峦的顶端,纵使阳光普照,也终年难融。

  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柏先生终于放开他的时候,那些凌乱的思绪刹那拧在一起,结成一条无比清晰的线。

  他明白了。

  柏先生转过身,从浴室里离开。

  不久,他听见落地窗被拉开、飞雪灌进房间的响声。

  浴缸里的水好像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真的热了,还是幻觉使然。他曲起双腿,用手臂环住,然后将脸埋在膝盖上。

  他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愚蠢透顶的事。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有什么事,是柏先生不知道的?

  柏先生早就知道了!

  不是在直升机上,而是更早。

  他使尽全力抱紧自己,拼命去想,去回忆,企图在混乱而抽象的记忆里翻找出蛛丝马迹。

  柏先生什么时候有所察觉?

  在游轮上?还是在金融城见到小雀时?

  不,不,那时柏先生已经非常平静。

  半晌,他猛然一抽,低头看向红了大片的腿,胸中泛起隆隆鼓声。

  小雀出生之后,每一次亲密,柏先生都选择了不同于以往的方式。

  而在这次之前,柏先生甚至没有再看过他的身体。

  手指紧抓住湿漉的发,他闭唇喘息。

  以前想不明白,现在却不言自明——

  柏先生不让他再次怀孕,不让他知道自己早已明了。

  水太烫了,烫得他汗泪交加。

  当年柏先生常常拍着他的脸,笑骂一句“傻小孩儿”。他仰靠在浴缸里,笑自己是真的傻。

  柏先生是何等人物,怎么看不穿他的伪装?

  他的十八般武艺,在柏先生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怎么会满腔信心地认为,自己怀孕并生产这件事,柏先生一无所知?

  若是真的一无所知,单於蜚这样唯利而动的商人凭什么帮他;若是真的一无所知,早产那日,T国边境哪里能及时找来直升机与军用吉普。

  晕迷的三十三天,他梦到了柏先生。

  那恐怕并不是梦。

  他抓挠着自己的手臂,撕出道道红痕,想要将事实捋得更清楚一些,眼前却立着一扇门,一堵墙,一座山,阻碍他往深处探究。

  但抓住全部真相却是迟早的事。

  他的确是个傻小孩儿。

  但不可能永远是傻小孩儿。

  耳边响起一句三年前听到的话——

  “柏家的宿命,到我这里,就能够彻底了断了。”

  他忽然不动了,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

  这一刻,他像是被剖成了两半,一半仍然是他秦轩文,另一半却成了柏先生。

  心脏在陌生的胸膛里跳跃,泵出既冷却热的心头血。

  当血脉阻碍了宿命的了断。

  要么亲手毁掉血脉。

  要么,用谎言与假象,给他,与他的血脉一条生路。

  

第五十章 不灭之烛

  阳台的落地窗外连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露台,半宿暴雪,露台霜雪凄迷。

  雪花被风吹斜,将柏云孤傲然的身影衬得如松挺拔。

  好似天地之间万物倾颓,唯有他孑然伫立,不倒不僵。

  不久前将秦轩文按进冷水中的那只手正夹着一支烟,手的姿势从容老练,手指修长而华美,手背上的青筋在风雪中剔透苍劲,如他本人一般不可催折。可若是细看,这只手却在极轻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冰雪冻骨,还是因为浴室里那场几无反抗的角逐。

  夜如浓墨般黑,雪如日昼般白,两相融切,目之所及,便是冷淡、败落、如死人脸色的灰。

  他将烟递到唇边,长吸一口,把烟雾含在嘴中。呛人的涩渐渐变成不可为人道的苦,堵在喉咙,像刀子似的难以下咽。

  但吐出之时,再涩再苦,也只是一缕看得见握不住的轻烟,风一卷,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很轻地吁了口气,肩膀挺起又放下,摁灭香烟,转身时眼中那些不平静的东西已经如刚才那片烟雾般消逝,留下的是一如往常的黑沉。

  睡袍不能穿了,秦轩文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未干,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

  伤了嗓子,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柏先生,外面冷。”

  两人隔着十来步远,中间是一扇并未合上的落地窗。

  从柏云孤的角度看去,秦轩文背对着光,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唯有那一双眸子闪烁着暗光。

  “柏先生,外面冷。”秦轩文执拗地重复。

  柏云孤回到房内,秦轩文连忙将落地窗关上。嘈杂的雪啸风吼被关在外面,屋里刹那间变得极静。

  此时已是后半夜,醉酒的人一旦清醒,就再无睡意。

  柏云孤靠在沙发里,未下逐客令,秦轩文便不离开,反而走过去,双手捧住他冰凉的手。

  手掌灼热,似跳动着一颗炽烈滚烫的心。

  柏云孤垂眸。视线里,是秦轩文凌乱湿漉的发顶,还有发尾之下一截被勒红的脖颈、大片纹路清晰的肩胛。

  秦轩文捧着他的手,神情虔诚又驯服,先呵气,再力道适中地揉搓,如此反复。

  手上的那一点热,迅速经由血液流遍全身。

  柏云孤闭了眼,仰靠入沙发背,任由秦轩文施暖。

  不久,热息换作贴蹭。

  秦轩文将脸颊埋进他手中,不知是要给予他温暖,还是汲取他掌心的热量。

  他半睁开眼,不做声地看着。

  秦轩文体格并不娇小,但依偎在他腿边却显得那么温顺,姿势和小时候没有差别。

  他看了一会儿,抽出一只手,抚摸那一头乱糟糟的发。

  暖色灯光从十来年前的书房穿越而来,笼罩着二人,似将一切纷扰扶平。

  这一刻这一景,近乎温情。

  秦轩文自是贪恋不已。

  柏先生手上有烟草与风雪的味道,烟草干涩,而风雪冷冽,般般种种,都令他迷醉。

  他竟是有些乏了。幡然醒悟是件摧耗心力的事,在浴室里他一悟再悟,及至此时,已经精疲力竭。

  柏先生知道一切。

  所以他的挣扎变得毫无意义。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倦怠地枕在柏先生腿上,眼皮费力地撑了两三下,终于再也撑不开。

  这个男人不久前险些杀了他,但这个男人的身边,依然是他的安心处。

  只是梦醒之后,他必须做出抉择。

  腿上的人发出平缓的呼吸声,柏云孤手指顿住,许久,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宽大柔软,铺着细腻的丝绒。秦轩文身上的浴巾被除下,寸缕不着。

  柏云孤就着灯光看了他一会儿,手臂一展,将他捞进怀里。

  待到被黑暗笼罩,秦轩文的眼睫才极轻地动了动。

  在柏先生将他抱起时,他就已经醒了。

  喝不醉的人擅长装醉,不愿醒的人亦能装睡。

  他猜,柏先生一定早就识穿了他的把戏。

  天亮时,雪已停,他仍旧不愿醒来,直到脸颊被拍了拍,柏先生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起来了。”

  他这才睁开眼,迎目而来的是雪亮的光芒。

  夜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了然的一切,好似都是梦,是虚妄。

  可他低下头,看了看腹部那条长长的伤疤,再也无法骗自己。

  “我想跟您回去。”他突然开口,莽撞得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