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 第8章

作者:YY的劣迹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师兄人在柏林留学,自然是寄去柏林。至于姓名——”许宁说,“他叫傅斯年,或许你们没听过。”

  ……

  “将军。”屋内,副官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有些担忧道,“如果真如许先生所说,东西到了柏林,我们可追不回来了。”

  然而比起副官,将军却镇定多了。

  段正歧坐在高位上,左手握着笔,写:

  【他说这些话时,什么表情,什么语气?】

  副官回想着,“大体上平静的,并没有太多情绪,倒是有些感慨的样子。想来许先生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吧。”

  【他骗你的。】

  “啊?”

  副官一惊。

  【他想试探我们反应,所以诈一诈你我。信或许不在他身边,但绝没有寄去柏林。】

  “这……属下愚昧,可许先生这么做,就不怕被拆穿后惹怒了您,自身难保吗?”

  段正歧落笔停了一下,抬头轻轻看了眼副官。不知为何,甄副官好似在那一眼里,看到了鄙夷。

  【即便寄信是假的,只要他说的其他话都是真的,我也不能再随意处置他。】

  “可,这是为什么啊?”

  这次将军刷刷写了几个字,副官凑上去一看——

  【多读点书。】

  甄副官:“……”

  傅斯年是谁,不读书的人不知道,读书人却少有不知道。

  或许论起学问,他尚不是一个能与章太炎、黄侃等老先生比肩的人物;论起本事,也不是一个能与蔡元培并肩的治学能人。他只是一个后辈,但是提起他的事,青年学子却无一不津津乐道。

  傅斯年是北大的学生,还在北大预科读书的时候,就做过几件大事——赶走过学问不精的“老教授”——那教授还是章太炎的亲弟子;在胡适刚入北大因风格特别而不被学生接受时,又勇于担当“护花使者”,将他保了下来。

  而最后一件事,则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在这场震惊中外的学生运动中,傅斯年是当年北大的学生领袖,整个五四运动游行的最高指挥人。当时他带领学生直奔赵家楼胡同,控诉签订“21条”的卖国贼,一把火烧了曹汝霖家的房子!这件事有几人干得出来?虽然他后来急流勇退,不再参与游行,也曾因此被人非议过,但终究是个足以名留青史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虽说现在还在海外学习,未能有什么大成就,可他的未来,却是任何人都不可小觑的。

  许宁如果是傅斯年的师弟,人以群分,谁能小瞧了他?

  段正歧虽不是读书人,却比读书人还了解这些,对于这些学界风云人物的轶事,向来如数家珍。所以在许宁报出傅斯年名字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这是威胁,许宁对他的威胁。

  许宁既然是傅斯年的师弟,那就也是北大的毕业生。他可能与胡适相交,可能是蔡元培的得意门生,可能曾见识过鲁迅授课时的风采。这样一个人,不说他自身的能力与学识,单是这份人脉,就叫人轻易不敢动他。

  所以许宁说:“我师兄是傅斯年,或许你们不认识。”

  这句话其实应该这样听——“我师兄是傅斯年,你们动我试试。”

  听了解释,副官后脑冒出一层细汗,他想幸好将军没做什么,不然真把梁子扯大了,他们也难办!

  副官没怎么读过书,沙场上杀人是一流,文场上捅软刀子却是末流。他只能求教长官:“到底该如何回复许先生?”

  “邀请?”

  许宁微微诧异。

  副官顶着压力,面带笑容道:“是的,我们将军说,既然先生是傅先生的师弟,那就更巧了。将军仰慕傅先生学识久已,若是傅先生学成归国,还望有幸能与他见一面。”

  “哦。”

  许先生颔首,问:“那信不要啦?”

  “既然信已经寄往柏林,那久是难以追回了。将军说与其烦恼这些没根底的事,不如先把其他事做好。”副官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自己多问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若张三少知道了,许先生又该如何物归原主?”

  许宁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谁说张习文,就是原主?”

  副官被他这一眼,顿时有些心慌。他急忙想,不成了,我要撂挑子,让将军另外选个人伺候!宁愿天天上场杀敌,也不愿和这些读书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啊!

  副官怎么想,许宁管不着,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如此,东西也不在了,我可能回家了?”

  “当然可以。”副官道,“不过最近北平风云变幻,金陵也不太平,许先生与其归家,建议您还是待在府上更安全些……”

  许宁没指望过能被放走,他就想听副官怎么胡诌,看背后的人怎么想方设法地留自己下来。

  “——像是北平,今早刚传来消息,昨天那一番动乱,死了不知道多少学生。”

  许宁一愣。

  他被关着的几天,还不知道外界已然风云变化。

  大沽口被破,彻底激起了爱国青年的愤怒。新的学运,就是一场新的风雨催生。

  3月18日,来自全国,来自北平的五千多民学生,上街游行,抗议八国通牒,要当时北洋临时政府予以强硬拒绝!学生队伍由李大钊率领,一时群情激昂要闯入国务院,顿时与国民军发生冲突。而这一场冲突,导致了四十七人死亡,上百人受伤!

  死者中有不少学生,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则是年轻的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学生运动的领袖—刘和珍。她惨死时,尚不满二十二岁。而她曾试图为这个国家做的,却比许多虚活数十年岁月的人都多。

  惨案一出,全国悲愤,鲁迅先生连夜写下《纪念刘和珍君》——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说到此事,副官就不由头疼。

  “为了这事,老将军不知打了多少通电话,催将军赶紧北上。许先生,先生?”

  他见许宁神情呆滞,不由探身问切,哪想到许宁却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死了多少?北平,死了多少学生?”

  “四十七人吧,但还不确定。”感受着抓着自己的力道,副官忍痛道,“先生,您怎么了?”

  许宁却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他想到方筎生上京前的意气风发,想起他大声告诉自己他的义,想起他年迈的奶奶,想起他的花布包裹。

  如果,如果方筎生也是那四十七人之一,此时他是不是正倒在地上,为残酷的现实徒劳流干了一腔热血?

  许宁觉得浑身发冷。

  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他急匆匆地赶回去,却只看到被屠戮的村庄,焦枯的灰烬,遍地的尸野,被砸开的柴房——以及那一地泼墨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揭露了一点当年的情况——许宁以为哑儿死了。

第9章 姓

  许宁被家里喊回去的时候,没料到会耽搁这么久。他其实并不想回老宅。如果可以,最好永生都不用再踏入。

  许家是前清传下来的老门第,许宁爷爷娶了一房正妻,两房姨太。许宁的奶奶就是这位二姨太,他在许家排行第五,前面还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再加上旁系的其他亲缘零零总总,许家不可谓不是一个大家族。

  然而到了许宁这一辈,世道却变了。

  首先,是大清亡了。

  许家仗着前朝享受的好处,一夕之间就土崩瓦解。庆幸的是,新政府并不打算卸磨杀驴,也知道不能简单清算这些旧势力。所以许家虽然没了前朝封荫庇护,但也算攀上了新枝。这就和衙门里的县太爷脱下乌纱帽剪了西洋头,照旧坐在官椅上一个道理。权势还是把持在这些人手里,换汤不换药。

  再一个,是如今的百姓不再那么好糊弄了。

  从康梁公车上书到百日维新,再到孙文在香港建立兴中会,其余人等揭竿而起发出呼呵。现时的中国,已不是往日的中国。

  这给生意的许家带来许多麻烦。

  许宁,诞生在新旧交替的1900年。百日维新失败,慈禧囚禁光绪,梁启超逃难日本的1900年。等到他懂事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元年了,但是许宁却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

  为何从小照顾他、哺乳他的奶妈依旧不能同桌吃饭?

  为何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奶兄弟,还是得跪着叫他主子?

  为何那些口口声声叫着少爷的人,当面对他笑意妍妍,背后却恶毒咒骂?

  他住在许家的高墙大院里,看着宅内阴私,勾心斗角,总是不自主地发问:不是新中国了吗?不是已经建立民主了吗?三民主义还高高挂在墙上,为何那袁世凯就有胆复辟?为何他满眼看到的,还是一个吃人景象。

  他问了,却没人回答他。

  直到寻十六岁那年,一场高烧,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是历世百年,魂魄犹如沁入凉水,又如放入烈火炙烤,将这块大地上的百年风雨,囫囵走了一遭。

  他看到期望,又亲眼看见期望被碾成碎末;

  他看到绝望,又听见有人擂着鼓声轰轰打破囚牢;

  他看到好不容易建立新朝,却又看到历史重复,噩梦重演,甚至更糟。

  最后,他看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举着课本,摇头背诵,将这个国家曾经的血雨腥风囫囵数了一遍,背完后,却和同桌嬉笑打闹道:“哎呀,他们真苦呀,还好我不活在那个年代。”

  还好我不曾活在那个年代!

  许宁多羡慕他的这句话,得要有多大的底气,这个少年才可以指着那数百年前的岁月说——我不曾,活在那个年代。

  许宁从梦中醒了,浑然忘记了大部分的事,却遥遥记得最后那个场景。

  【他们真苦呀。】

  那想必你们是很快乐的,是不曾痛苦的。因为他们活在更好的年代!

  他想,若是真的,该有多好。可是这样的好,却需要有人去推动。

  在许宁自己看来,他只是做了一场黄粱梦,而在外人看来,许家小少爷却是被梦魇住了。他要去读新式学堂,不肯再按照二老爷的吩咐去学商。他要去外留学,和什么洋鬼子混一道,却不愿争夺家中事业。

  他甚至和下仆称兄道弟,忽然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许宁的种种变化,自然是把他老子气坏了。

  “你要学新文化,做学问人!”

  二老爷一边抽打,一边骂道;“也不看看你吃的谁家的饭,喝的谁家的水?”

  “我还给你!”

  许宁被抽着鞭子,眼睛通红。

  他大喊:“我赚了钱,寻了工作,就通通还给你!”

  他老子冷笑一声。

  “那你身上这血肉呢,也要学哪吒不成?”

  那次许宁躺在床上养伤数月。而在他养伤的这个月里,他的奶兄弟被发卖掉,他的书被他兄长一把火烧了,而他费尽心思考来的公派留学的名额,也被他父亲当做礼物送给一个纨绔子弟。

  许宁当然不肯罢休,伤一好,他就逃出家里,去找他中学的老师。他指望先生可以收留他,可以带他逃出这个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