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第136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制服情缘 军旅 强强 近代现代

他再一次“红了”,在这遥远的大洋彼岸,招收徒弟的讯息在报纸一经刊登,雪片一般的回信朝沈培楠和莫青荷两人的寓所飞来。

莫青荷在台灯下彻夜读信,将桌上堆得小山似的信封逐个分类,一扎一扎码得整整齐齐,很费了一番功夫,挑出了第一批徒弟的名单。

沈培楠被他连日折腾得起了好奇心,凑过去一看,突然明白了莫青荷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只收儿童,不收外国人,不收纨绔子,拟入名单的都是中国劳工的子女和偷渡来的孩子,美国当局排斥亚洲移民,这些中国孩子生活在社会底层,有些丧失父母,缺乏食物保障、没有保险、无法通过正当途径接受教育。

“别人收徒弟都要收拜师费,徒弟赚的钱师父先分走大头。”沈培楠看着名单哑然:“你这办的不像戏班子,倒像是战后收容所,说吧,小崽子这次要讹我多少钱?”

莫青荷大笑:“沈哥你最懂我,不多,不多,我要一名大厨,雇几位保姆,再请两位教书先生,至于这些孩子的吃穿用度、医疗保障,以后公演往返的经费,通通要你负责。”

沈培楠拍着脑门叫头痛,最后却还是由着他,他俩认识了这么些年,打过、吵过、恨过、爱过,莫青荷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透彻明了,一目了然。

后来,莫青荷正式当上了师父,无家可归的孩子被一个个转送过来,由他负责提供食物和住所,沈宅成日里的园会和宴饮暂时告一段落,一时间夹杂着中文和英文的稚嫩童声和乐曲声充斥着洋房的角角落落,后来家里实在闹不开了,沈培楠斥巨资替他们打通关节、办好手续,重新置办了场地,这才换来一点耳根清净。

莫青荷彻彻底底忙起来了,忙的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人。

沈培楠很郁闷,他以为他俩当初远离政局、从如火如荼的战场撤出来,是要过上安安静静的小日子,不想莫青荷的摊子铺得比当年在北平时还大,报纸把他形容成“来自中国的夜莺”,他依旧是红,成日接受采访,飞来飞去赶演出,可他的心思又不在“红”上,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

沈培楠逮不住他的人,生出了阻拦他的念头,但是一个现象又让他说不出口,因为阿忆真正快乐起来了。

这个如小羊羔一般敏感温柔的男孩子被异国思乡情绪折磨了数年,终于在戏词里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他大口吃着面包,开始抽条长个子,每天做完了学校的功课就往莫青荷的戏班子跑,他的戏是莫青荷一手教出来的,远远超过了新来的那些甚至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姐姐,他成了戏班子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大家咿咿呀呀的排练,他拿着一柄小戒尺,像模像样的监督大家练功,偷懒的、唱错了词的,一个都逃不过他的法眼,阿忆的底子好,大家对他又羡慕又嫉妒,很驯顺的臣服于他的小戒尺之下。

就连沈家老太太都发觉了这名性格内向怯懦的外甥的新变化,赞叹地说一句有进益。

这是当着人,排戏的时候,阿忆是另一副样子,莫青荷教给他的戏词他一句句琢磨,时常目光湿润,小小的人儿迎风望着空茫茫的远方,他有一颗太敏感太灼热的心,一门心思钻进那粉光霞艳的世界里,谁的话都听不见。

魔怔起来,饭不吃、觉不睡,连舅舅提议带他去打网球喝咖啡都懒得搭理,沈培楠连着许多次喊他他都不应,奇道这孩子可不能让小莫再教下去了,莫青荷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说亏你还自称懂戏,阿忆是祖师爷赏饭,我等了这么多年,只见到他这一个好苗子。

沈家的子女在性格上都偏于直率热烈,沈培楠心疼阿忆这九曲心肠以后要吃亏,莫青荷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艺术都是一样的,上天借我们之口将人世间种种无言的悲苦宣之于世,我们不评判,只感受、只悲悯,我们从最痛苦的地方把戏演出来,你在戏词里,能看见众生。

那时两人在洋房的廊檐下摆开两张躺椅,背后是雪白的廊柱撑起的巨大拱门,前面是修剪整齐的一大片茵茵草地,鸽子发出温柔的咕咕叫声,莫青荷把脸裹在一条羊毛大围巾里,端着一杯鸡尾酒啜饮,眼神悠远。沈培楠斜睨了他一眼,诧异道:“你这学问倒是真长进了。”

莫青荷对着阳光,笑道:“你别说,在国内一天到晚在血与火里打滚,现在倒成了个最没正事的人,一天到晚跟着二哥二嫂看书,心静下来了。”

又道:“你知不知道二哥最近在写一本有关中国旧俗的书,资料收集的很艰难,打算高薪聘请我当顾问。”

沈培楠很感兴趣,抢过莫青荷的酒杯,故意借着他喝过的地方呷了一口:“哦?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有趣的很。”莫青荷直起上半身,“譬如这算命吧,你知道为什么算命的人只要听你报几个家人的生辰八字,就能把你的身世推断个大概?”

看沈培楠不解,莫青荷大笑起来:“这里面学问大了,非在天桥卖过艺打过把式的定不能通晓一二,旧时娶老婆花钱最多,穷人家的孩子三四十了还老光棍一条,中等殷实人家,到了年纪就能求娶一位年纪相仿的太太,而更上等一些的人家,儿子还未成年就早早定下了媳妇,往往媳妇比少爷年纪还大个三四岁,所以叫女大三抱金砖。”

“算命的听见客人报出自己和夫人的出生年月,自然就推算出了家境几何,再听见客人报出父母双亲的出生年月,就连上一辈的家业也能推测一二。”莫青荷的眸子里也含着顽皮的笑意,“那些人的眼光毒的很,家室出身有了,再观察客人的谈吐举止、穿着打扮,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人的职业、品性、乃至兴趣性格都能忖度出个大概,不可不说是最有观察力的侦探、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家。”

“客人不明就里,被唬得云里雾里,自然只有乖乖掏钱的份,这仅是算命行当,再说那些做小买卖的、写字书春的、行脚出力的、甚至我们梨园行的,都有自己的门道,真要是写,几本书也写不完。”

他的声音干净清爽,温温柔柔,带着老北平的卷舌腔调,一个字一个字蹦豆子似的,沈培楠听得兴趣盎然,听着听着又不笑了,神思悠悠地飞到许多年前的北平,飞回到那人山人海的戏园子,发出轻而悠长的一声喟叹。

莫青荷拍拍沈培楠,示意他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坐到他身边,轻轻地,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他也不说话了,沉默许久,叹道:“沈哥,我想家了。”

那时的莫青荷还不知道,国内局势动荡远远没有结束,这一句想家说出口,一等就是几十年,等他和沈培楠携手飞越太平洋,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时,已经接近垂暮之年。

沈培楠伸手揽着他的肩,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喜欢折腾就折腾去吧,别太累。”

莫青荷满意了,话锋一转:“对了,沈哥,还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孩子太多了,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我想请柳初师兄过来帮忙。”

(二)

莫青荷很久没见到莫柳初了。

四年前他们从上海离开国境,在街头偶遇化装成乞丐的莫柳初,头脑发热将他带来了美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不是没存着芥蒂。莫柳初在疗养院接受治疗,他和沈培楠抽空便来探望,后来柳初戒了吗啡,身体逐渐恢复,莫青荷来得就少了,出院那天,莫青荷一个人开车来接他,倚着病房的门框等着王美云收拾行李,美云落下了一只皮箱,扭身返回去取,莫青荷和莫柳初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只听见风吹过树梢,没有人说话。

莫青荷终于打破了沉默,淡淡道:“师兄,我们之间,两清了。”

莫柳初抬起狭长的眼睛打量着他,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少年时代的互相庇佑、青年时代的信仰和背叛,1937年杭州城那个肃杀而仓惶的雪夜,统统淹没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里,前半生的种种纠葛至此彻底地画上了休止符,成了深夜里一点漫长而苍凉的回音。

后来,他听说莫柳初在一片拥挤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小公寓,和王美云结了婚,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几年后莫青荷复出的消息在报纸上刊载的铺天盖地,柳初那边依旧一片寂静。

莫青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莫青荷穿过狭窄逼仄的楼梯,敲开莫柳初的家门,小小的房间烘着暖气,美云不善持家,屋里到处堆着落了灰的杂物,满满当当地侵占了客厅的方寸之地,有一种市侩而凡俗的烟火气。夫妻两人刚吃完面条,摆着两只硕大的粗瓷碗,见莫青荷来访,柳初扶着门板,很局促地比划了个请坐的手势,美云则像一位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挤出一丝警觉和不安的笑容,转身进了浴室。

莫青荷没有坐,很简单地阐述了来找他的理由。

他在客厅的长桌子上看见了一份压在书底下的英文报纸,一角隐约露出自己的大幅相片,莫青荷几天前看过这一份,正是自己最近一次公演的戏评。

“我早唱不了戏了。”莫柳初想藏起这一份报纸,大约是觉得太刻意,又放弃了,轻轻往后挪了挪身体,“你回去吧。”

莫青荷自顾自地说下去:“柳初,你没见到那些孩子,他们过得很苦,吃不饱饭,中文退步的很快,好几个由当地警局转送过来的孤儿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一双黑乎乎的手伸出来跟小爪子似的,尖着嗓子用英文骂脏话,如果没有人接纳他们,他们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可能死于街头斗殴,可能在贫民街区卖毒品,也可能被拐卖、谋杀……他们都是中国的儿童,从前我们自顾不暇,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不能坐视不理。”

“师父当初是怎么教我们的?戏是中国人的玩意儿,我们得把它正正经经的传承下去……”他的眼神灼热起来,将礼帽随手掷在鞋柜上,朝莫柳初逼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们那时虽苦,至少没有遭遇战乱,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需要正常的教育,需要庇护所,需要我们的帮助……”

莫柳初的眼睛没有涟漪,狭长的眸子汪着一潭死水,打断了他:“少轩,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

莫青荷怔了一怔。

“我累了,我厌倦了政治。”莫柳初把那份报纸抽出来,折了两折往桌下一扔,“别再来找我了。”

窗前的白纱幔被风吹得飘飘摆摆,空气翻卷着细小的尘埃,莫青荷望着师兄消瘦的肩膀和微微弓起的后背,他几乎忘了,很多年前的莫柳初也曾英姿勃发,也曾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坚定的眼神,也曾为幼小的他遮风挡雨,指引过一片光明的坦途。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出奇的平静。

莫柳初的脸蒙着一层灰气,王美云洗完了澡,裹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头上包着一块大浴巾,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乱蓬蓬的卷发滴着水,莫柳初仿佛找到了救星,向后一躲,向她做出送客的手势。

美云把莫青荷送到门口,莫青荷拿回鞋柜上的礼帽,往头顶一压,回过头从帽檐的下方睨着莫柳初,清凌凌的一道视线:“师兄,你休息了这些年,还是要说累。”

“你的身体并不曾受累,是你的灵魂说它太累了。你躲在这里,一直到死,它也不会得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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