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璋 第31章

作者:吴沉水 标签: 强取豪夺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乔亚芬正经讲可算一个美人,只是皮肤有些粗糙,一张毛孔明显的脸带着粉刺和雀斑,透着几分长年奔波在外的女人特有的疲惫和胡打海摔的泼辣。这样的女孩天生不会娇惯自己,小门小户出身,来的地方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一家里父母生养了三个女儿才有了一个儿子,自然把注意力全放在儿子身上,对亚芬这种排行不上不下的女儿没让她饿着冻着就算尽了责。要这个女孩长相一般,原本也就老实本分了,跟小城里头许多女孩一样早早嫁人生孩子,一门心思过自己的小日子。偏偏她又长得不错,发育期一过,身材前凸后翘没得说,招惹了不少狂蜂浪蝶。乔亚芬原本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这下哪里架得住,不久便开始心思飘摇,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拙劣奉承中骄傲得不行,再也不耐烦呆在小城那样的破地方。十八岁高中没毕业,书便读不下去了,于是干脆退了学,自己跟着一个男人上S市来跑单帮。

这么几年下来,乔亚芬也明白了S市的钱赚得有多辛苦,别的不说,单单是S市本地人对外来打工者骨子里的歧视和态度上的趾高气扬,就让乔亚芬吃了不少鸟气。况且她一个一没文凭二没背景的外乡妹,打的工几乎全是私企,没福利没保障,连租个小平房,都随时有暂住证问题要面临被驱赶。她心有不甘,认为自己样样不比人差,就因为没有一张S市的身份证,卖个地摊都要东躲西藏,跟城管玩伏击。但现在这个世道,就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要留S市都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她这样的三无人员?一年又一年,青春耗不起,在外头扑腾了这么些年,又没混出个名堂,也没脸回去看父母的冷脸。乔亚芬逼急了,有时候真想随便嫁个S市人算了,只要对方能帮她弄到户口,哪怕歪瓜裂枣,哪怕残废鳏夫她也认了。

原本她也已经勾搭上一个S市人王朝铭,怎奈那男人本身又无赖又没点屁本事,把她肚子搞大后就想见风使舵,一走了之。乔亚芬也是厉害的女人,天天上他们家弄堂门口赖地上拍大腿哭闹,控诉王朝铭始乱终弃,没点做男人的良心。一来二去的,王家也灰头土脸,那家老母亲丢不起这个人,终于请了姨娘出来跟她谈判,言语之间,仍然想花个几千块把她打发了。乔亚芬当然不依,立即就闹了个不欢而散。乔亚芬越想越气,便想去堵王朝铭给他好看,已经候在他时常出没的那些酒吧外头,哪知道她这么一躲,却听到两个男人在暗巷里商量一件事,说是要给某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介绍干净清秀的男青年玩玩,但手头一时没合适人选,要介绍过去了,得有多少好处等等。

乔亚芬的心一听就活络了。她认为,自己被王朝铭一家瞧不起,最大的缘故就在于自己一没S市户口,二没稳定工资,她要的也不多,就是要出了这口在王家受的恶气,几乎立即的,她想到自己的同乡周子璋,这个她微妙厌恶着和嫉恨着的男人。

说起来,周子璋没对不住乔亚芬的地方,相反,当年大家在S市没出来的时候,周子璋对她还挺照顾,知道她学习不好,还帮她找过辅导老师,甚至还怕她妈苛刻她,时不时的,还会招呼乔亚芬跟他上他们中学的教工食堂改善生活。但人对一个人的感觉就是很奇怪,有些人就是没法让你喜欢,甚至让你暗暗生厌,可你还得带着笑脸应酬他,这种人越对着久,心里的不满就越多,哪怕他对你再好你也不领情。周子璋跟乔亚芬就属于这么个情况。刚开始乔亚芬还以为周子璋看上自己,颇有些虚荣心上的满足,因为不管如何,周子璋的皮相摆出去是顶好的。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个男人对自己好,只是因为他烂好人的性格,他觉得自己过得肯定不好,于是就想方设法对自己好点来表达一下同情心。

但问题是乔亚芬根本不稀罕,非但不稀罕,她甚至很愤怒,周子璋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怜悯自己?他自己一个穷教书匠二十好几了还谈不上一个老婆,不管着自己的事,倒有闲工夫乱表爱心。可谁他妈需要?乔亚芬那个时候正是眼睛长在脑袋上的时候,觉得自己漂亮得不得了,男人靠过来只有被自己的魅力吸引过来才对,没这么带着怜悯同情过来的。紫蝶(肉z)整理收藏等到她跑S市来,混得越来越差,却知道周子璋竟然也到S市来,F大那么名牌的大学,他那样的榆木脑袋居然就考上了,等过两年毕业出来,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自己挣破脑袋也换不来一张S市的身份证,对周子璋来说,可能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乔亚芬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一听这两个男人商量着这个事,顿时脑门一热,也不知道怎么了,从藏身的地方站出来,直接就说自己有合适人选。

那两男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乔亚芬等到站出来了,才知道害怕,才明白自己非把周子璋害了不可。但事到如今,她全没退路,那两个男人是真正的黑社会,根本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于是,乔亚芬没法子了,只好演了场哭戏,把个好心肠的周子璋骗到那什么帝都的房间里去。她暗地里算了算,其实这笔买卖做得不错,只不过骗了一个不喜欢已久的同乡,就如愿以偿成为S市人,还得到一笔钱,数额比她打好几年工的总和都多。

但是,就算她成了S市人,就算她甚至会说一嘴流利的S市话,她也不是这的人,她仍然不能真正在王朝铭一家子面前扬眉吐气。她拿钱供着王朝铭对自己好,也不过是买个美好的错觉,在这个错觉当中,她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生孩子,那男人陪着自己,没跑别的女人那去。

乔亚芬没敢去打听周子璋后来怎么样了。她难得的心虚理亏,平时连F大所在的杨浦区都绕着道不敢去。但就像冥冥之中有报应一样,不过几天功夫,她有的一切又都出了问题:原本十拿九稳的户口迁移,就等着S市公安局最后盖章确认,却偏偏以资料作假为由驳了回去;王朝铭每次来又只会管她要钱,没钱还要动手打人,等她弄明白了,才发现原来这王八蛋拿她的钱在外头养另外的小娼妇;肚子一天天大了,可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乔亚芬这下真的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走投无路,正在街上晃悠,想还有哪个同乡能借点钱壮点势,却莫名其妙被几个男人强行拖走,带到闸北一个破仓库里,一进门,就看见一群打手正围着殴打两个男人。

乔亚芬认出来,那两个,就是给她钱让她办事的人。

她吓得魂不守舍,只能瘫在地上干呕,就在她狼狈不堪的时候,那群人停止殴打,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慢悠悠走到她跟前,脸上带着痞笑,蹲下来问她:“乔亚芬?”

乔亚芬哪里敢答话。

“你就是那个同乡妹妹啊。操,怎么是这种货色。”那年轻人鄙夷地看着她,好像看地上的爬虫。

“怎么样,最近不太好过吧?你跟的那个男人,叫什么王朝铭,挺牛的啊,塞给他一个野鸡,他也能当成宝,啧啧,那眼力劲,跟你倒是一对儿啊。”那男人笑呵呵地说。

乔亚芬突然之间有些明白了,敢情这是有人明着要让自己不好过,她哆哆嗦嗦跪下求饶,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求那个人大发慈悲,积点阴德,不要对孕妇下手。

“放心,我今天不会动你。”那年轻人乐呵呵地说:“谁让我家子璋千叮万嘱,一定不能伤了你呢。”

乔亚芬脑中轰然一响,周子璋的事,是她做过最缺德的一件,现在被人这么一提,她又怕又愧,根本抬不起头来。

那年轻男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说:“我给周子璋面子,现在有个机会,你去一趟F大,向子璋明明白白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干,请他原谅你,明白吗?他那边一点头,我这边都好说,怎么样?”

乔亚芬是识时务的人,立即点头如捣蒜。

“知道了就赶紧给我滚,诶,回来回来,”那男人又说:“道歉完了,你就给老子消失在子璋面前,要是让我再知道你搞什么幺蛾子,”他的声音骤然一冷:“你给我记住了,我是不打女人,但我有的是让你后悔当女人的法子。”

乔亚芬颤抖着腿,跌跌撞撞地逃命一样跑出去,身后迷迷糊糊听见一阵张狂的笑声,正是那个男人在说:“操,什么叫五少我成了教人忏悔的,老子有那闲工夫?我这是没办法,家里那位信啊,让他玩玩呗,过过瘾,你们几个少在他跟前嚼舌根啊……”

第33章

周子璋已经知道乔亚芬会来找他,因此再次看到乔亚芬站在宿舍楼下面,并不感到多少诧异,只是那种难堪厌恶之感却挥之不去。他站在稍远的地方,看见乔亚芬穿着勒出肚子形状的粉红色长衫,外面套着鹅黄色小马甲,染成焦黄色的头发看起来蓬乱如鸡窝,脸上就算浓妆重彩,可也掩盖不住被生活压迫的憔悴。周子璋看着这个自幼在一块长大的邻家小妹,忽然间觉得无比陌生,就因为这个女人,自己的整个生活几乎被摧毁殆尽。就这样,这个女人还能找上门来,她怎么能觉得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心安理得?

周子璋心底蕴藉着浓重的悲哀,他愣愣地注视着乔亚芬,多少年前,她还是个女孩,他还是个男孩,他的家还没有散,父母亲都还在,有一年过年,母亲在他的衣兜里塞了好几颗大白兔奶糖,他站在自家楼下剥着糖纸,踩着鞭炮碎屑。就在那时,他看见有个小女孩一直留着口水含着手指头盯自己,小时候的周子璋不懂事,故意舔了舔奶糖,炫耀一般瞪回那个小女孩,还挥了挥小拳头。那小女孩扁嘴,想哭又不敢,可仍然这么锲而不舍地盯着。后来,周子璋记得,是自己母亲下楼来,见到了,把自己兜里的糖掏出来全给了她,他因为这个还不依不饶,母亲急了,朝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训道:“你比人大多少呢,那是小妹妹,做哥哥就该让着小妹妹。”

做哥哥就该让着小妹妹,这句话跟魔咒一样罩在他身上,多少年过去了,当年任性不讲理的小男孩变成了自己,那个小女孩,则演化出眼前这么一位憔悴的孕妇。周子璋还记得,当初听到这个小妹妹被人始乱终弃时,自己有多么义愤填膺,完全没想过,这么一个泼辣精明的女孩子,哪里会平白吃这么大亏?在他的观念中,女孩子总是柔弱无助的一方,总是受委屈只能向自家哥哥寻求保护的角色。他从没想过这个妹妹会骗自己,会出于什么目的来害自己。但今天想来,为什么她不能害自己呢?利益上来,亲生血缘尚且淡漠如水,更何况自己这种一头热的邻家大哥?

周子璋心中抽痛,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他实在不想面对乔亚芬,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不该摧毁的东西已经被摧毁,这时候还来说什么?倘若她良知未泯,来忏悔,来道歉,那自己不想充当那听人告诫,给人宽恕的神父;倘若她丧心病狂,又有所图谋,那自己更犯不着被她害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一个女子尖声叫:“子璋哥哥!别走,子璋哥哥,等等我……”

周子璋眉头一皱,加快步伐,乔亚芬嚷嚷地更大声了:“周子璋,周子璋你别走,子璋哥,是我啊,你等等我……”

周子璋几乎就想拔腿而逃,旁边几个同系的同学走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膀说:“周哥,后面那个女人喊你呢。”

周子璋勉强笑了笑,不得已停了脚步,说了谢谢,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

乔亚芬扑到他跟前,喘息不定,抹着玫瑰红色唇彩的嘴唇咧开一笑,抓住他说:“子璋哥哥,是我啊。”

周子璋冷冷地看她,挣脱她的手,闭上眼,又睁开,叹了口气,转身说:“跟我来。”他带着乔亚芬穿过学生宿舍区,走到北门边上,这时候正值中午,学生教师都赶着上饭堂打饭,这里反而人数稀少,周子璋站定了,回头无奈地问:“亚芬,你还想怎样?”

“我,我,”乔亚芬扁了嘴,红了眼眶,说:“我没怎样,就是来看看你……”

周子璋想回一句电视里头常见的台词“看过了你可以走了”,但却觉阵阵滑稽涌上心头,他微微别过脸,却听见乔亚芬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对,对不起啊子璋哥,我,我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我就想跟你说一声,肚子里的孩子挺好的,现在王朝铭也对我好了,我想等孩子生下来还是带回老家养的好……”

周子璋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默不作声,乔亚芬或者觉得尴尬了,呐呐地住了嘴,想了想,又低声嘀咕说:“对不起啊。”

“亚芬,我真不想听你说这些。”周子璋抬起头,看着她,目光疏远却温和:“真的,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乔亚芬咬着嘴唇。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跑来找我,”周子璋淡淡地说:“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从现在开始算起,我们都当不认识吧,咱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交情,就算到今天为止吧。”紫蝶(肉z)整理收藏乔亚芬瞪着他,目露凶光,怒道:“你说什么?你真当老娘欠你什么啊?周子璋,你还别太得意了,要不是老娘走投无路,被人逼着,你当我愿意来……”

周子璋哑然失笑,摇头涩声说:“亚芬,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啊?我变成什么样了?”乔亚芬怒气冲冲地嚷道:“我不就想过上好日子,想有个S市户口,孩子出生了有个爸爸,打个工有人给买社保,这怎么啦?我有什么错?啊?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们这些同乡男人在哪啊?我生活困难你们谁给我伸把手搭个伴了?你现在是高高在上啦,名牌大学生,背后又有人给你撑腰,怎么还看不起人怎么地?不就是被男人玩了吗?你一个大老爷们还在乎这个?没有我给你牵线你能攀上贵人……”

“闭嘴!”周子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乔亚芬,你还有良心吗?”

他从没这么生气过,瞪着乔亚芬那张红红白白的脸,只觉说不出的丑陋不堪,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替她出头,为什么会对她心存怜惜,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努力控制自己发颤的声线,说:“原本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我不想浪费口舌了。乔亚芬,别的我也不多说,只问你一句,如果我真的不管你,真的不想帮你,你能骗得了我吗?你自己扪心自问,如果那天你来跟我哭诉的委屈是真的,那能替你出头的,除了我这个傻瓜,你还能找谁?!”

他说完,猛然转身,大踏步走开,身后还传来乔亚芬夹杂着哭嚎的声音:“周子璋,你瞧不起人,你活该……”

声音不可谓不凄厉,但周子璋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他满心苍凉,仿佛内心里被人凿开一个深深的大洞,外头的冷风一个劲往里头猛灌,虽然处在大太阳下,可却有种刻骨寒冷从脚底浮起。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脑子里不知为何,又一次回忆起那年母亲拍在自己脑袋上那一巴掌,心里痛得要命,脸上却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在心里对已故的母亲说:“妈妈,我做得够多了,您可不能怪我。我现在在知道我错在哪了,我做得太多。”

不远处,光华楼高大伫立的罗马柱巍峨高耸,前面的雕塑旁有游人三两站着照相,本校不少学生骑着自行车匆忙从他身边掠过,只为早点在图书馆里霸个好位子,但这最平常的一幕,看在周子璋眼中,不知为何,竟然带了萧杀的荒芜。

他愣愣地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走向何方,就在此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机械般地接了电话,放在耳边“喂”了一声。

里头传来一个温暖和煦若三月阳光的声音,柔声问他:“子璋,在做什么?打扰你了吗?”

周子璋麻木的心里仿佛被人狠狠劈了一刀,那些痛感全回来了,他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璋,怎么啦?子璋?”林正浩有些着急了:“你没事吧?现在在哪?子璋,你听到了吗?”

“林大哥……”他万般艰难地涩声唤出口,就如快要冻僵的人无法抵挡暖炉的照明一般,他又低低唤了一句:“林大哥……”

上一篇:事后一支烟

下一篇:安知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