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飞渡 第82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快穿 近代现代

室中充满一股甜腻的香味儿,混合着脂粉气,阔大的乌木榻上,一床锦被乱糟糟的,北堂尊越坐在床头,正在整理着衣领,他见到站在门口的北堂戎渡,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但少年的目光那样清澈,如同一潭清泉,此时微笑着看过来,竟令北堂尊越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连心跳都不知不觉地漏了一拍,一时竟不能回避,只是也同样静静地回视着北堂戎渡,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

半晌,北堂戎渡才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面色未改,眼睛里隐隐有着说不清楚的味道,右手缓缓负了袖子,用很平常的语气道:“青帝门的事,牧商海已经答应了。”其实他原本是想来看看北堂尊越的,但来到这里时,却只是听见了他父亲兼情人的活春宫,北堂戎渡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嫉妒,他只是忽然没什么精神应付北堂尊越了——在来遮云居之前,他其实心中未必不曾隐隐存有一层想与北堂尊越和好的意思,但现在,忽然又对此没什么兴趣了。

北堂尊越看着门口的北堂戎渡,他似乎不怎么在乎被对方看见这一幕,心中更是说不定还暗中涌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可当发现北堂戎渡面色如常时,却又忽然后悔了——北堂戎渡的眼睫极长,如同小扇,那眼睛的形状和他很相似,却又隐隐有着北堂迦温柔如水的痕迹,因此即便是此时很平静的神色,也仿佛微带柔和,将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北堂尊越想,也许这孩子眼下正在生气,甚至嫉妒,虽然少年曾经很随意地说过,他并不在乎彼此是否只属于对方,但即便两人都放纵惯了,北堂尊越也不相信北堂戎渡在亲眼见到这一幕时,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他曾经对少年说过的那样:渡儿,你对本座,有情。

一百五十.莫道不消魂

北堂戎渡站在那里,脸庞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莹白如玉的质感,薄唇微微合在一起,嘴角含蓄而优雅地淡然扬起,简单系住的头发顺着深灰色的衣裳优雅地披落,就像是一大把浸泡在水里的浓密黑色水藻,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空蒙,偏偏面上还是波澜不起的,似乎是觉得没意思,想要走了,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显然不想让他离开。

一只手按在了北堂戎渡的肩上,不重,但也明显打断了他想要走掉的想法,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北堂戎渡的面前,目光在少年脸上逡巡着,似乎想要在这张脸上挖出嫉妒,怨恨,愤懑或者任何其他的负面情绪,可他最终却还是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北堂戎渡吹弹可破的面容上没有见到被情人背叛所应该有的模样,嘴角一贯的倜傥纹路如同刻上去的一般,隽永不变——北堂尊越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恼火,亦或是,似有若无的失落。

“你说过——”片刻之后,北堂尊越终于开口,但北堂戎渡马上就打断了他,眉宇间无辜得似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一双眼睛微微一动,就好比惊鸿照影,桥下春波仿佛,他笑了一下,抬起右手掖了掖一缕细碎的青丝,将其挽到耳后,动作优雅而从容,道:“是的,我说过,那些什么海誓山盟,忠贞不渝的矫情东西,你和我都不需要……‘忠贞’这样的词对你我未免有些好笑,我们不会时时刻刻地只与彼此在一道,做什么守身如玉的事,所以,你哪怕就像从前那样玩些漂亮的男男女女,也很正常。”北堂戎渡的眼眸微微抬起,看了一眼面前的北堂尊越,淡淡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搓动了两下,嘴角挑起一丝完美的弧度,两排浓密的眼睫几乎要遮住瞳仁,如同蝴蝶漂亮的翅膀,在眼睛下方投出淡淡的阴影,轻声道:“……既然我不肯和你做那种事,那你和其他人这么干,当然无可厚非。”

北堂尊越明显有些愣了一下,既而两眼牢牢盯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一会儿,突然间冷笑了起来,他笑了两下之后,蓦地又笑声一顿,眼眸中透出一股怒意:“……怎么,你以为本座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本座还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北堂戎渡眉眼间浮上一抹寂冷之色,他虽没什么表示,然而那神情却已是昭然若揭,垂下睫毛想了想,指头缓缓搓动着,悠然说道:“也是,我光妻子就有三个,对爹你确实不公平。”北堂尊越一时滞僵在那里,眼底慢慢浮出深藏的愤怒之色,但这种怒色也只是一闪即逝,北堂尊越很快就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孩子一般,道:“渡儿,你告诉本座,你这是嫉妒,在生气……只要你这么说,本座就向你道歉。”

北堂戎渡愕然地看向北堂尊越,只见男人的脸上带着几丝期许,薄唇紧抿,仿佛确实只要他一承认,就当真会说出道歉的言语……北堂戎渡心中一紧,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心中如同被一种奇异的东西打中了某个柔软的地方,突然间觉得或许顺着对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顿了顿,但终究却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安详得没有半丝涟漪,只说道:“你知道的,我没有生气,也没嫉妒……日后若你当真登临大宝,自然三宫六院,粉黛三千,而我,也会差不多……这种事原本就很平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眉如翠羽,那一双眸子如同蓝色的星一般,极为动人,说出来的话也是平缓的,可却字字皆伤,暗藏着尖锐的刺,北堂尊越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间嗤笑起来,猛地笑道:“好,说得好,你在故意气本座,你从小就喜欢这么干……你很习惯在本座面前装假吗?装着满不在乎,装着不生气,装着对本座不动心——可你即便能骗过你父亲,本座却不相信你能一直骗得了你自己!”

北堂戎渡闻言,神色一变,心中依稀被劈开阡陌,他突然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几不可闻地呢喃,似乎他父亲说的话,会在日后的某一天,成为现实……北堂戎渡猛地抛开这个念头,他的呼吸微微地有点儿加快,渐渐又滞缓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只是忽然拂下了北堂尊越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走到一旁,一时不语。

室中是甜腻的香气,北堂戎渡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点头,微笑道:“是,我心头有你,虽然大概不是你要的那种,可又真的有什么要紧吗?我帮你做事,帮你光大无遮堡,帮你去得这天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会和你一起去做,我承认这也有为了我自己的原因,可你不能否认,我也是为了你……我说过,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这话,你还记得吗?”

北堂戎渡说着,俊秀的眉宇微微蹙起,声音略扬,几不可觉地扯了扯嘴角,语气却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轻声道:“父亲,你对我好,这是骗不了人的,而我对你的好,却说不定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上一点儿罢……”

人的一生中,应该总有些人是比较特别的,江湖诡谲,在春花秋月的背后,更多的是腥风血雨,暗谋算计,当年他初入江湖时,心中总有一个身影,每当在受到挫折时,总能在那里得到一点慰藉,或许不多,但一想到他可以向他父亲证明自己,令这个强者认可他的力量,他就觉得多少轻松了一些,这个男人的强势注定了对方不会完全属于他,被他掌握,就像他自己不肯依附对方一样,习惯了控制局面的他,在这样一个无法被掌握、随时可留可走的强大男人面前,实在难以不去患得患失……而这一点,那人会知道么?

北堂戎渡心想,其实我对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并不是充满心机,要耍得你团团转的,总也有许多肺腑之言,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可你不该就那么说出来……

我想让那个爱我之人忘却孽缘,变得和从前一样,若是不然,那就叫他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这些,那个人能做到吗?一个父亲永远不会丢掉自己的儿子,而一个男人,却很容易抛弃原本爱得死去活来、山盟海誓的情人……

少年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模样,哪怕没有看着人的时候,嘴唇也是微微抿起,润泽的唇瓣红彤彤的,带着几分高傲或者倔强,北堂尊越忽然觉得有些心生怜惜,他想自己也许不应该是这种态度,他也许可以对少年更好一些,既然他是他的父亲,那么即便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年长的情人,他似乎也应该有更多一点的包容——他跟自己的孩子,计较什么呢?

因此北堂尊越走过去,右手缓缓捏住了北堂戎渡灰色衣袖下的手,北堂戎渡的眼睫微微跳动了一下,心中忽地一窒,他突然间抬起头去,去捕捉面前北堂尊越的眼神,北堂尊越被他的这种举动弄得一时有些惊讶,可当看着北堂戎渡的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阴影,凝成点点波光时,右手便不由得更加轻柔地捏了捏北堂戎渡的手指。北堂戎渡眼波盈凝地看了他父亲片刻,突然间猛地双臂抬起,被一种疯狂又不可解释的力量驱使着,将北堂尊越紧紧抱住,整张脸贴在男人的胸膛上,让对方宽厚的胸口将自己脸上那种冷静而落寞的颜色牢牢遮住……

北堂尊越先是一顿,随即便将北堂戎渡拥紧了,一个个亲吻轻柔得如同羽毛一般,落满了少年的头顶,半晌,就听见北堂戎渡轻轻开口,说道:“你一向是护着我的,对我额外优容些,这些我都知道,我这个人生来就爱斤斤计较的,谁对我好,我会记得,谁对我不好,我更是从来不忘……你明知道我是这么记仇的人,这么小心眼儿,那天还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叫我生你的气?其实当时我明明知道只要我表现得难过一点儿,伤心一点儿,你就会先是心里觉得暗暗高兴,然后心疼,马上说些软话,甚至跟我道歉的,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不肯这样讨好你……”

北堂戎渡一面说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思绪如乱麻,手指抓着北堂尊越胸前的一缕柔凉漆黑的长发,在指尖上反复缠绕着,须臾,又缓缓开口继续道:“……当时你说我一向都这么聪明有心计,把你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很生气,很生气,完全不想原谅你,我想打你,骂你,想永远也不理你,哪怕你道歉也不行,怎么样都不行……”

心中一阵异样的交错翻腾,令理智一根一根地如同琴弦般暂时断裂,北堂戎渡的脸贴在北堂尊越的胸前,低声重复道:“你明知道我是这么记仇的人,这么小心眼儿,哪怕你道歉也不行,怎么样都不行……”他说着,突然张嘴一口咬上了北堂尊越的胸膛,毫不留情地用力地咬住,咬住那结实的肌肉,尖尖的虎牙甚至刺破了男人的肌肤,刺进皮肉,有殷红的鲜血慢慢渗了出来,染上了北堂戎渡雪白的牙齿。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北堂尊越拧起了眉峰,但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杀气腾腾地一把推开北堂戎渡,或者狠狠揍这始作俑者一顿,他只是除了一开始因为受伤而本能地僵硬起了身子之外,很快就又重新放松了躯体,不但没有任何的不悦,反而侧头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抬起了右手,同时充满自嘲意味地笑了一下,既而缓慢而轻柔地开始抚摸着北堂戎渡的头发,眼神也柔软了起来,原本的戾气缓缓退去,似乎还带了几分怀念和惘然……他想,自从二十岁那年手刃剑神陆薛人,成为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之后,自己究竟已经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几乎都快要忘记了疼痛的滋味,而唯一让他重新品尝到这种感觉的人,只有他的这个儿子——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少年。

伤口缓慢地流血,有些疼,然而当北堂戎渡轻轻松开了嘴时,北堂尊越却怪异地觉得自己竟然有些微微失落,然后他便低低地开始笑了,那笑声似乎有点儿遏制不住,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厌恶或者别的什么,他只是低下头,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

北堂戎渡被男人抬起了脸,唇上沾着一点血渍,殷红得一塌糊涂,长长的睫毛些微扑腾着,如同蝶翅,北堂尊越突然很想用血把那嘴唇完全涂满,想必一定会美丽得紧,但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做,只低低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胸前被血洇透了一点儿的衣裳,然后伸手抚过北堂戎渡的脸颊,突然间板起了脸,冷哼一声,道:“混帐……”他说着,右手无声扬起,作势欲打,但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却终究没有狠狠落下去,而是轻轻放下,拨开了北堂戎渡的额发,眼神温柔着,低下头一点一点地舔去了北堂戎渡嘴唇上的血迹,又转而去亲吻少年的鼻尖,嘴角轻抿,眉峰似笑非笑地柔柔上扬,道:“……消气了?”

北堂戎渡觉得眼皮发沉,嗓子也堵得慌,满嘴都是那种腥甜又温暖的味道,他没有回答北堂尊越的话,只是仍然轻声重复道:“你明知道我是这么记仇的人,这么小心眼儿,哪怕你道歉也不行,怎么样都不行……”北堂尊越听到这低喃般的重复,眼神丝毫不动,抚摩着北堂戎渡头发的手也仍然轻轻把弄着那柔顺的青丝,嘴角微微向上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自顾自地微笑着,问道:“渡儿,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本座,是不是?不管是恨也好,爱也罢。”

他不等北堂戎渡回答,自己便继续道:“你要记得自己的话,永远也不准离开,就算是以后你死在本座前头,本座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北堂尊越低声笑着,扫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胸口,道:“你让本座流血了……以后你如果死在本座前头,本座就会像你刚才咬得那样,一口一口地吃了你,一丁点也不会剩下……”他轻抚着少年精致的眉目,笑着低声呢喃道:“本座会吃了你,血肉交融,这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本座,无论是恨,是爱,是厌恶,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男人温柔的笑意就款款停在唇边,就好象知道两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这样疯狂的因子,那样歇斯底里的爱,无论究竟是什么……谁会在乎。

北堂戎渡深深看着他父亲,然后带着似笑似哭的腔调,轻声微笑道:“……好。”

一百五十一.坦诚

北堂戎渡深深看着他父亲,然后带着似笑似哭的腔调,轻声微笑道:“……好。”他说完,便去找伤药,最终从一个专门放药品的抽屉里翻出一只青色的瓷瓶,打开塞子闻了闻,然后握在手里,又取了清水和干净毛巾,这才示意北堂尊越走到一张圆桌前:“……你坐下。”

两人都一时默默不言地在桌前坐了,北堂戎渡用手拉开北堂尊越的衣襟,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就见右边的胸脯上,印着一处鲜明的咬伤,殷红的血正缓缓从伤口往外溢,北堂戎渡一声不吭地用毛巾蘸了水,轻轻擦去上面的血,将伤口清理干净,他面前的北堂尊越却似乎浑然不觉得痛楚,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看他一丝不苟地收拾着伤口,一双摄人心魄的锐利凤眸中泛着淡淡的暗光,面色依稀柔和下来,忽然间捉住了北堂戎渡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那只手,眼里闪烁着洞彻人心的光,轻声道:“……渡儿,你这是在心疼吗。”

北堂戎渡抬眼看了男人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声音清冷道:“你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么一点儿皮毛小伤,想必你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此时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摆脱了刚才的那种癫狂的不正常状态,又成为了平时那个优雅慵漫的贵公子,将手里染血的毛巾扔进水盆里,从桌上拿起那只瓷瓶,拔下塞子,用裹着棉布的小棍儿往里面蘸了蘸,一面神情淡淡道:“反正你和我一样皮粗肉厚,疼不到哪里去。”北堂尊越捏了捏北堂戎渡连一处茧子都没有的修长手指,低声一笑:“皮粗肉厚?你明明是细皮嫩肉……”北堂戎渡面无表情地为北堂尊越上药,同时道:“练了十多年那么个劳什子的功夫……你不也和我一样。”北堂尊越握住了少年的手,低声叹道:“你个小鬼头儿,还生本座的气呢?”

北堂戎渡默然,既而便缩了缩手,就要把手抽回来,奈何北堂尊越却牢牢握着,不放松丝毫,北堂戎渡被这样温柔的桎梏弄得没有法子,干脆也就不动了,只微嘘了一口气,皱眉道:“松手……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给你上药。”北堂尊越听了,果然松了手,却又在北堂戎渡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略略沉吟片刻,既而和声静气地道:“你还在因为本座说错了话而生气么?那天是本座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北堂戎渡抬眼望一望他,嘴唇微微轻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自顾自地继续替北堂尊越涂药,长眉曲折有如新月的弧度,道:“……伤我的心?我的心硬得很,还没那么容易叫谁‘伤’着。”他用沾了药膏的小棍儿细细涂抹着北堂尊越胸前的伤口,眉宇清冷,道:“这世上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无情,说我心计诡谲,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偏偏你却不可以。”

北堂尊越双目之中微有自责之色闪过,终究道:“……是本座不好。”北堂戎渡心中微微释然,面上却只是平常,口中絮絮道:“很多人都恨我,骂我,怕我,这些我都不在乎,可是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不管我好还是坏,你都不准嫌弃我。”北堂尊越闻言,眼中有异样的光划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好象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能轻声地道:“……好。”北堂戎渡听了,这才不再说什么,给北堂尊越上完了药,自己把手洗了,北堂尊越看着他用毛巾擦干了手,忽道:“你要回去?”

北堂戎渡把药瓶收起来,道:“还有些军中钱粮上的事……”北堂尊越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等一下再做这些……你在这里多和本座说一会儿话。”北堂戎渡看了看男人,道:“说什么?”北堂尊越没回答,只伸手道:“渡儿,过来,让本座抱一抱你。”

北堂戎渡有一瞬间的微愕,既而很快拒绝道:“抱我做什么,我已经长大了,再不用你抱了。”可他虽然这么说着,却到底没有走,但只因为这样一犹豫,北堂尊越就已经扯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进怀里,北堂戎渡一愣,刚想挣扎,北堂尊越却已经充满了慈爱味道地拍了拍他的背,嘴里柔声笑劝道:“嘘……别动。”男人说着,像安抚一头小狮子一般,用温暖的大手摸着北堂戎渡的头,然后一面笑着捋一捋北堂戎渡柔软的鬓发,一面道:“嘴里说自己长大了,不肯让本座抱,却不也还穿着肚兜么?”

北堂戎渡的脸上几不可觉地微微闪过一丝赧然,刚想反驳,北堂尊越却已经动了动手臂,似乎是在大致掂一掂少年的重量,随即轻声说道:“果然是有点儿分量了……本座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轻得像什么似的,那时你刚生出来,长得也皱巴巴的,身上也发红,活像个没毛的猴子一样难看。”北堂尊越说到这里,似乎思索了一下,才接着继续说道:“……其实本座原本以为,你是未必能够养得大的。”

北堂戎渡原本被男人搂在怀里,此时听了这话,便是一愣,仰了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男人,不禁问道:“……为什么?”北堂尊越突然笑了笑,眉宇间浮上几丝淡淡的回忆,道:“为什么……因为本座知道,你娘和本座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血亲相通所生的后代,很多都不正常,要么残疾,要么是傻子,要么有什么病,和普通人一样的虽然也不是没有,但并不多。”

北堂戎渡听了,只觉得脑海中猛地一下轰鸣,同时心中一颤,如同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重新翻开,一时间默默无言,双手却不知道怎地,突然狠狠地抱住了父亲的腰,北堂尊越一愣,低头仔细看了看北堂戎渡面上的表情,良久,才继续说道:“……后来本座见你似乎不像脑子不好的模样,身上也没什么残缺,就以为你大概是有什么病还没露出来,直到你四五岁了,还健健康康地没有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本座才能肯定,你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北堂尊越说着,用手轻轻捋着北堂戎渡的头发,柔声道:“如果当时你真有什么病,哪一天不在了,叫本座再也见不着你,想必本座,一定会觉得不好受。”

北堂戎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轻声道:“那也说不定,要是等当时我再大一些……比如再过一两年,就有什么病开始犯了呢?”北堂尊越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揉了揉北堂戎渡柔软的长发,低声道:“那又如何?当时你都四五岁了,本座已经很喜欢你这个儿子,就算你后来哪天瘫了,病了,那又能怎么样?本座才不在乎这种事,照样可以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养着你一辈子。”北堂戎渡垂着眼睛,此刻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便摇了摇头,只轻声说道:“那后来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七八岁了也没见有什么事,要是真有病,肯定早就犯了……说明我正常得很。”

北堂尊越静静捏玩着少年的指尖,低低地笑道:“怎么不担心?后来你自己出堡,入江湖闯荡,才更让本座不省心……”北堂尊越似是叹息了一下,笑着将北堂戎渡鬓边的一缕碎发缠绕在手指上,低笑着说道:“你从小就挑食,外面的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睡惯了高床软枕,有时候江湖行走免不了风餐露宿,也不知道你睡不睡得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让人操心的?”北堂戎渡似是怔住了,半晌,才轻轻低语一句,道:“你既然这样担心我,怎么却连一封家书也不给我写……我不管怎么说,也每年都给你写过信的。”北堂尊越眼也不抬,只侧开头去,闷闷回道:“你还好意思说,每年都是那么一两句话,大同小异的,基本就是一句‘儿在外万事安好,勿念’,这么明显的敷衍……本座是你爹,你连给家里写个信都这么不放在心上,难道本座还能巴巴地上赶着给你回信不成?”

北堂戎渡一愣,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给我写信?”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是哭笑不得,又好象满是无奈:“当时我在外面又不是游山玩水,往往是经常带人去打打杀杀的,就像是有一年我在昌安郡,带当地分舵的好手去抢了武岚门的水上生意,后来虽然胜了,却也让人在肩胛骨上刺了一剑,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才好……这些事情,我难道要在信里跟你说吗,平白叫你担心,所以我每年给你写的信里,不过是简单报个平安就罢了。”

北堂戎渡把这一番话说完之后,两人却不知怎地,都是不由自主地一愣——原来只是因为这样阴错阳差,这样自以为是,彼此就生出这样的误会……北堂戎渡顿了一顿,终于明白了什么,渐渐地,一分一分地开始柔和了眉眼,他捏着北堂尊越胸前的一缕头发,感觉到那种柔滑凉顺的触感,在心中化成半是青涩半是熟甜的果实,此时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累,有点干,因此便把额头轻轻抵在北堂尊越的胸膛上,半眯起眼睛,细细想了一会,忽然展颜微笑,然后低声一句一句地说道:“那么,你现在再也不用担心了,我已经长大了,健健康康的,没病也没灾,修为也很高了,很难有人能伤到我……你已经不必再为我操心了。”

北堂尊越忽然笑了,捧着北堂戎渡的脸,道:“没错,你生得聪明毓慧,也很壮实。”男人说着,似是渐渐放低了声音,吻一吻北堂戎渡的漆黑的额发,道:“本座平生没有感激过什么人,唯一要谢的,大概只有你母亲……本座要谢她,把你生下来,把你带给本座。”北堂戎渡垂着眼睛,眸底不知道究竟是柔和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喃喃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太弱小,需要你的庇护,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有了力量,就可以决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了……我在外面与人敌对的时候,对方经常会骂我‘小畜生’‘小魔头’什么的,我也根本不在乎,可有时候,也有人会随口骂我‘小杂种’……”

北堂尊越一愣,脸色马上就变得难看了,幽冷的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血光,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低哼道:“该死的东西!是谁?是谁这样骂你?”北堂戎渡静静道:“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这么骂过我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活着……哪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骂我的话也只是随口说出来的,我也都先亲自割了他们的舌头,然后才杀了他们。”

北堂尊越听了,一时间竟然沉默了起来,他静了片刻,然后用手缓缓抚摸着北堂戎渡的后脑勺,把少年按进自己宽厚的胸膛之中,既而低声道:“……是本座对不起你。”北堂戎渡轻笑了一下,慢慢摇了一下头:“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如果没有你和我娘,又哪里会有我,哪怕……总之,是我应该谢你才对。”他摇了摇头,抛开一些杂乱的念头,想要从北堂尊越怀里起来,但脊背却被一只手按得更牢了些,北堂尊越原本多少带着些邪气的眉宇间,此时偏偏生出了一丝柔软,捏着北堂戎渡的右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少年的手背,道:“你当初自己跑出去,在外面一待就是几年,本座许久没见到你,渐渐地,就想不出你已经长成什么样子了,只记得那年你出堡时的模样,还不到八岁,穿着白衣裳……后来便是一年,两年,有时候本座会算算你的年纪,觉得你好象应该不再是童子的模样了……等几年后再见到你,你已经十几岁了,那天本座乍然间见着你,几乎都有些认不出来。”

北堂戎渡静静听着,末了,便问道:“既然这样……那你,怎么不早些叫我回来?若是你提前几年派人传我回堡,我自然也会听你的话。”北堂尊越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背,轻笑道:“你那种自傲的性子,以为本座不知道?你从小就那么要强,容不得自己是个弱者,无论如何也要鞭策自己……在你闯出一番名头之前,在天下所有人都觉得本座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之前,你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弄得本座……”

北堂尊越握着少年的手,低声娓娓而诉,道:“弄得本座……怎么好叫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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