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土八月
迟柏意驻足一看:“不去垃圾站啊。”
两米远之外,陈运抱着纸箱,很是无奈:“不去。”
等了等,又道:“垃圾站也不在这个方向。”
迟柏意这会儿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快步赶上去,跟她并排走着。
俩人一路默不作声走到一台商用饮水机旁,回收旧衣服的大铁柜正在路灯下安静站岗。
陈运放下箱子,一件一件把衣裳拿出来往里塞着,解释说:
“扔垃圾站不干净,这边垃圾没分类,捡回去还得处理。”
迟柏意点了一下头,想上去帮忙,被她用胳膊拦了一下。
“等着我,有灰,别碰了。”
迟柏意就原地罚站。
端着那个盒子,顶着冷风。
吹了一会儿,陈运终于良心发现,过来给她推饮水机跟大铁柜中间那个缝儿里去了。
迟柏意昂首挺胸填着这条缝儿,觉得自己现在就算直接闭上眼睛睡了搁这儿冻死,明天都未必能有热心市民发现这里还卡了条人——
到时候新闻会写什么?
破旧小区惊现露天藏尸案,凶手竟是死者未婚妻!
未婚妻特别有爱心,特别好,还在旁边边忙活边说:
“像这件还是算了,都穿冗了,用来当抹布可以,一会儿放垃圾站附近那个树底下去,环卫阿姨用得上。”
“这个也算了吧,我记得掉毛好像,万一有哮喘鼻炎什么的不好。”
“这个挺好,往上放一点,有人来拿够得到。”
迟柏意听得略呆,问:“这还有人来拿吗?”
这不是要捐赠的公共物资……算盗窃吗?
“有啊。”隔着一道铁皮,陈运声音有点模糊地道:“有需要的就来拿了,不拿白不拿,反正叫一些人拿走也是翻新卖出去。”
这还能卖?!
大概是迟柏意震惊的情绪太明显,陈运心有灵犀地接上了:
“其实你们捐进福利院的衣服要是不直接的话,过一道手也要卖出去不少的。不过现在可能这种事儿少了。”
少但并不是没有吧。
迟柏意就有点难受起来:“那些人怎么那么不做人呢。”
“还好了。”陈运塞了半箱,累得直喘气,停下来回身看看她,道:“起码还是能到手里的。以前我听秦姨说过,就是再之前,她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捐的什么东西、衣服,贵的、好的,过道手基本就没了。”
“一层层下来,真正到院儿里的没多少,义工再挑些……”
陈运笑了一下:“剩下才是我们的。”
迟柏意沉默着,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
“难怪你总拦着我往基地协会寄东西。”
“我不是拦着你。”陈运上前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我是不想叫你白白掏那个钱费那个心。”
“大伙儿都是好心,做的都是好事。可心叫那些玩意儿吃了也落不着个好。前几年不是还有新闻吗,说什么孤、孤儿院的小孩拿到的都是破烂货。然后网上就骂那些公益人士,说人家怎么怎么样。”
“其实吧……”陈运叹了口气,“也就是我这么想的,我觉得破烂货也挺好的。”
“反正好衣服什么的真发下来也不会人人一件,表现好的就有,人都有私心,给好看乖巧小孩了,其他人不高兴。”
“不患寡而患不均。”迟柏意说了这么一句,再想想她,想想自己曾经到过的一些地方,突然心里就窝起了火,恨声道:
“我以后再也不把自己衣服往那个什么会捐了!”
“你那衣服捐哪儿都是被卖的命。”陈运吧唧亲她一口道:“别气,给我穿得了。”
迟柏意条件反射地就想说“我要给你买新衣服”,不过这回出口前,脑子里闪过昨晚,她就闭上了嘴:“我就想给你买适合你的衣服。”
陈运眨眨眼。
“你的衣服,就适合你的,适合你现在的。”
陈运慢慢开始笑了。
迟柏意想了想,最后还是坚持着加上了一句:
“然后新的。”
陈运直接笑出了声,上前把她从缝儿里拉出来,抱着她,心里真是又软又酸:
“好了,我知道。其实我都有新衣服的。那时候到手里的衣服都是老师阿姨姐姐们洗特别干净的,跟新的一样。”
迟柏意:……听完更不是滋味儿了怎么办?
“而且我还有奶奶,奶奶会给我买衣服,还有鞋子,还有头花。后来小……”陈运顿了一下,“反正是有的。”
迟柏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纸箱子瞟了一眼。
陈运跟着瞟了一眼,转回来继续道:“再说不是也有你了,还有现在我自己也会挣钱,想买就买了。”
“所以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我比别人幸运得多,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人也都特别特别多。”
如果不是此人现在的表情,迟柏意还真就信了,但现在她只能言不由衷地表示:“以后会更多的。”
“是真的。”陈运仰脸道:“真心话。”
迟柏意低下头看看,也认真道:
“我也是真心话,以后你一定会碰到更多更多好人。”
俩人默默望了对方一阵,陈运转头往柜子那边看了一眼,道:
“算了,你帮我一下吧,赶紧弄完。我听你手机响了。是不是车到了?”
迟柏意掏出手机,点头:
“对,到楼下了。那我让她们上去搬?”
“人家知道门吗?”
“知道,上次就是订的她们服务,都是熟手,很细心的。”话是这么说,不过迟柏意还是多叮嘱了对方一遍,完事儿把手机一装,过来帮忙。
大部分都已经被陈运挑好,剩下只管往里塞就行。
边塞着,陈运说:
“这些就是别人给我买的新的,一个院儿里的……人,我跟你说过,后来我们闹掰了。”
迟柏意手一抖,差点没把那个饼干盒一起塞进去。
陈运装没看见,继续头也不抬地干活儿:
“那时候她很照顾我,也照顾毛毛。基本算是从小长大的吧,我五岁认识她,六岁开始跟在她屁股后面整天瞎跑。”
“她多大?”迟柏意问。
“十一。”
迟柏意在脑子里对了一下,对出来一张脸,成功给自己对的有点心塞。
“我没上过幼儿园。”陈运还在说,“院儿里就是小学和学前班。识字拼音什么都是她那时候教的。”
迟柏意心更塞了,同时还想到自己仿佛大概没准见过这个“她”好几次,但一次也没跟陈运说。
“小学她带着我俩,后来初中我考那个学校去,也是她带我……”陈运手被拉链划了一下,停了停,道:“我那时候英语什么的总学不好。”
“衣服是她高中最后一年还有上大学第一年给我买的。她大学第二年回来闹崩了,我就全收起来放那儿,本来是舍不得扔,也不想看见,后来放那儿就忘了。”
“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当时可能都扔了吧,我也忘了。反正就剩下这块儿表,这表应该挺贵的,也没舍得扔,想着什么时候还给她。”
陈运终于塞完,也说完了:
“就是这样。”
迟柏意终于听完这个明显精简过无数倍的故事,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知道了。”
陈运拿着空箱子去垃圾站,迟柏意拿着破盒子一起去。
俩人去完回来,站在楼下看一箱箱书什么的被搬家人员往车里放。
楼里的声控灯还是坏了,工作人员戴着一种头顶灯,白色的,很亮一束光。
几束光就这么来来回回闪在漆黑一片的楼口,上下几层,跟着干煸花椒和辣椒的气味不知道从哪家蒙蒙亮光的窗口飘出来,一起在这冬夜的风中慢慢而行。
很温馨,也很平常的一个晚上。
最后一束光从黑洞洞的楼梯间走出来时,陈运还是没有动。
她们谁也没有动。
车叮呤咣啷地开走。
迟柏意目送完毕,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盒子,还是没忍住问:
“为什么闹掰的,方便说吗?”
陈运没有回答。
风静静地吹着,路灯微不足道的光线下,迟柏意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走吗?我们回家。”
陈运摇了摇头:
“等一等。”
等什么呢?
等树枝晃过一阵,等车从背后慢慢驶过,等楼上的窗口无声再灭一间。
等第一片雪花从天际洋洋洒洒飘落,陈运忽然道:
“来了。”
迟柏意也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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