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土八月
“不过……”她声音慢慢低下去,“既然能没病,那当然是……
最好。”
末尾二字音重极痛极,落下后雷声猛然轰鸣响起,照得西方天空一角白亮如昼。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递过手中的伞:
“这个天淋雨容易着凉,你是没有筛窦炎,但你应该有偏头痛。”
“偏头痛感冒时会发作得更严重,还是注意一下。”
孟知玉没有接伞。
更没有道谢。
她颔首,转身离开。
迟柏意看着她走下台阶,走进这场大雨。
雨线交织成的大网之下,她的身形很模糊地穿行向前,只消片刻就成了茫茫一片白。
手机铃声叮叮咚咚响起,是陈运前些天很喜欢听的那支曲子。
迟柏意接通电话,听见她在那头喊她的名字:
“迟柏意?
你下班了吗?你有没有伞,有没有开车?”
迟柏意一一作答,撑开伞。
水把所有气味都冲刷过去,可声音顺着听筒流淌过来,像是还存了些温度,慢慢滑向她穿着的这件衣服——
陈运的衣服。
被她洗坏掉,又重新洗过一遍,穿过一回,由陈运替她收拾东西时装进了行李箱中,再穿到了她的身上。
“你没事儿吗?那你冷不冷,衣服穿够没有?”
迟柏意对衣服的主人说:
“不冷,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打来电话?
“真的?”
“真的。”迟柏意笑道,“特别暖和的,就像……”
“什么?!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儿,外头打雷呢。”
“我说你今天别乱跑了,就在家里待着,你是在家里吗?”
我说就像你抱着我一样。
“在家。”陈运看了一眼窗外摇摆起来的秋千,说:
“那你赶紧回去吧,开车慢点儿,实在不行你别开车了,打车走吧。”
迟柏意大约已经走到外面了,信号不好,声音听着时断时续:
“我……本来,算了,明天正好周末……接你。”
“行。”陈运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就硬答应,“你赶紧挂电话回家。别开车,不许开车,你听到没有?!”
提示音两声以后,手机屏幕黯下来。
陈运撑着桌子起身,走向香案站定,捡起刚才不小心烫到手的香。
香已经灭了。
相片里的人笑着看她,眼神柔和,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奶奶。”
陈运声音很轻地喊了一声:
“我回来了,你别撵我走,今晚……今晚我想陪陪你。”
第60章 有你的话,肯定是好梦。
老屋的卧室灯坏掉了。
还有院子里那片竹子好几个月没打理,叶子一簇一簇开始发黄。
雨落三更,后半夜风吹竹林的声音像极了迟柏意给她留下的音箱里那首曲子的动静。
陈运打扫完整个房间的卫生,又跑去买来灯泡换上,地照着奶奶从前说过的那样拖了三遍——
清洁剂一遍,清水一遍,干拖一遍。
木地板重新开始发亮,光泽柔和,衬着客厅里的家具也看上去暖洋洋的。
香蜡纸表,这个陈运不懂,但是店里的人还是挺认真地又替她准备了一整套。
包括什么纸扎的手机,衣服,鞋子……
颜色都难看得要命,奶奶如果真能收到绝对要托梦来笑话她审美差劲。
饭菜还是在那个西陵酒家点的,红烧江鲶、松鼠鳜鱼、冰糖凉虾、三游神仙鸡、上枝江鱼糕……
还有酒。
咸亨十年陈花雕。
四年前的价格是三十六,现在已经涨到了五十九。
味道还是那样,醇稠丝滑,甜不算甜,苦不算苦,糯米香很重。
陈运把三杯酒供上香案,自己盘腿在对面坐了,给自己也满上一杯。
香又燃起,依旧是那味双井陈韵——
说点儿什么吧。
奶奶就爱她呱唧呱唧地说话。
说点儿……
“今天这个鸡不好吃。”陈运说,“姜多了,冰糖少了,你要吃就吃那个鱼吧。”
“赵奶奶也走了,去年三月走的,也不知道你俩在下头碰面没有,碰面的话叫她做给你吃。”
垂直上升的烟柱晃了晃,荡漾开一片蒙蒙雾气。
这雾气飘进陈运眼眶,让她控制不住低了低头:
“我?我不会做啊。”她小声说,“我到现在还是只会下个面条。好不好吃你随便尝尝吧,就那个酸汤面,家里没陈醋了,放的普通醋。”
“水果我也买了,虽然你不爱吃。”
“在的时候不爱吃,你现在走了,不爱吃我明儿走的时候再带走。”
烛芯“啪啪”爆出花儿来,冒了点黑烟。
陈运望着她的照片叹气:
“又生气——下这么大雨,你让我自个儿再走回去啊。”
“我不回去。以前我住校,你恨不得天天叫我在家里睡。现在换着花样撵我走。我一回来睡觉梦见你、你就拿你那个破扫帚撵我……”
陈运说到这儿,禁不住笑了:
“你说你装都装不像——你什么时候舍得打我?”
风不知道从哪儿溜进屋子,吹得烟雾四下里乱窜起来。
陈运静静盯着那束烟看了一阵,抄起瓶子猛灌几口酒,俯身趴在了香案上:
“行,我明天下午就走。一年就来这一次你都不乐意。”
“我好得很,你别惦记,我多惦记惦记你就算了。”
不过你大概也不肯惦记我。
否则为什么这四年来的每一天,除了我回家,你就是不愿意来梦里再看看我呢?
“你那书还是出不了啊,版号越来越贵,去年都上十万了,人大老板说要出版睡一觉再说。”
“睡个贼球,她长那么好看还缺人睡吗,就会欺负人……”
酒把脑袋熏得昏昏沉沉,凉意丝丝缕缕拂过肩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病也在治了,治得好治不好就那样吧。死啊活啊的,一脚临门的事儿。”
“可我碰上个好人,好得很……”
“小孟姐不好,奶奶,我不愿意。我不要她见你。”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都那么疼我?”
“为什么你这么疼我也一脚出去就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小孟姐她那么疼我,又那么对我?”
雨声渐渐低下去,她的头越垂越低,脸贴在了桌子上,口齿不清地念了最后半句:
“困,今晚不许在梦里打我……”
疼得很——
雨后的水泥地湿润清爽。
好像是……十二岁的时候?
初一的功课很杂很乱,她坐在教室里咬着笔杆写英语试卷。
教室里基本没有人了,被老师罚留堂的其他人慢慢都过关离开,最后就剩下她一个。
陈运越来越急,越急越看不懂,笔头被咬碎大半在嘴巴里,笔汁甜得很模糊很诡异。
刚想别过头吐掉,一只手在外头轻轻敲了几下窗户。
她转过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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