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屿停下做眼保健操的手,有些没想明白易恪的今晨反常的沉默,究竟是和规则有关,还是纯粹又在胡闹。危险的不危险的主观的客观的,他迅速设想出了十几种可能性,最后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把人给拉黑了。

“……”

解锁——设置——权限——解除黑名单。

易恪:老婆亲亲~~~老公爱你~~~昨晚有没有想你宇宙无敌帅气的老公~~~[玫瑰][玫瑰][玫瑰]~~~亲一个亲一个啵啵啵~~~

庄宁屿目瞪口呆,手机掉进了红苕稀饭,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双眼竟然会阅读到这种震撼文字,一时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堪比《百年孤独》结尾时的奥雷里亚诺,“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承载不起这么多重负”,只能眼睁睁看着蜃景之城化为飓风尘埃。

而另一头的易恪也没想过对话框里的红色感叹号会突然消失,他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手忙脚乱地撤回消息,整个人高度红温,蹲下缓了半天,才把电话回拨过去,若无其事地说:“早。”

庄宁屿不可置信地问:“所以每次我把你拉黑,你就在搞这些东西?”

易恪用一秒钟的沉默代替回答,然后转移话题:“怪物出现了。”

庄宁屿剩下的话果然被堵了回去,怪物出现了?

他登录账号,打开易恪在五秒钟之前上传的最新文件,那是一段很短的视频,在浅金色的树林里,一个少女正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大树旁边……或者说是女童会更准确一点,大概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齐腰长发齐刘海,穿着一条蓝白相间的连衣裙,像那种会被摆在橱窗里的漂亮小模特。

这次的怪物依旧先于规则出现。易恪说:“我刚才试着接近过她,但失败了。”

对方跑起来像风,身体也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骨头,也没什么重量,“倏”一下就软绵绵地挂上了枝头。这画面实在有些诡异,何雨被吓得短促尖叫了一声,躲在易恪身后死活不敢冒头。

“什么情况?”她颤声问。

“正常情况。”易恪回答,“在具体规则出现之前,她应该不具备攻击性和伤害性,你不用这么紧张。”

道理虽然没错,但何雨是第一次进规则区,要让她完全放松也有点强人所难。易恪原本是打算让何雨试着接近一下女童的,毕竟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来说,同性别的姐姐总是比异性更容易亲近一些,不过现在看何雨的反应,他也只有改变计划,自己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女童此刻已经从树上溜了下来,正在树干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不断眨动着,易恪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是那只被捆起来的小兔子。何雨给它留的绳子很长,松松垮垮,并不影响正常行动,腿部的伤经过一夜休养,已经结出了一层薄痂。眼下兔子正在埋头啃草,身体团成一个圆,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分外蓬松可爱。

易恪把兔子抱了起来。

女童的视线果然也跟着一起移动。

易恪轻笑一声,自己轻轻蹲下来,把野兔放在了地上,又用指背蹭了蹭那毛茸茸的脑袋。清晨的阳光很和煦,野兔在这种舒服的抓弄下,很快就摊成一片,女童脸上浮现出笑意,又悄悄往前挪了挪。

易恪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张开嘴,发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节,她指向自己的耳朵,点了点头,又指向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

可以听到,但不能说话。

易恪继续朝她伸出手,女童像是很喜欢他,于是继续蹲着向前移动,后来可能是觉得这种姿势太别扭,但又不敢站起来——这算小孩子的通病,总觉得团成一小团会更安全,她干脆像小动物一样,手脚并用爬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易恪马上就要拉到她的手,草地上的野兔却突然蹬腿蹿了起来,虽然很快就又因为伤口躺回了原地,但刚才扑腾的那一下已经足以惊到女童,她飞速转过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山林间。

易恪:“……”

庄宁屿问:“跑了?”

“跑了。”易恪说,“不过没事,她还会再出现的。”

“那何雨呢,表现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害怕、紧张,在小女孩炸毛跑走时,她也被吓得不轻,但这种反应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正常现象。”易恪说,“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会时刻留意,就目前来看,她还没什么问题。”

庄宁屿说:“好。”

易恪又问:“早餐怎么样?”

庄宁屿看着满桌子的玫瑰花渣和咬了一半的虾饺,以及咬了一口的甜腻法式吐司,问:“花了多少钱?”

易恪答:“加小费两千。”

庄宁屿:“……”

算了你就当我没问。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跳着数字,跳了许久,依旧是“8”开头,可见这家度假山庄确实名不虚传,不仅客人闲,就连时间也被拉得一起绵软无力起来。庄宁屿从餐盘里勉强拾掇出几样能吃的,填饱肚子后,又去花园里无所事事地走了半天,一看时间,九点零八分。

不远处的SPA馆,瑜伽老师正在带着客人做早起冥想,颂钵声低沉悠远,据说能净化灵魂,只可惜庄宁屿并没有心情体会这来自喜马拉雅的神秘呼唤,脑子里依旧一直在想规则区留下易恪和何雨的原因,如果是随机选择,倒还好说,可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那规则区到底是选中了易恪,选中了何雨,还是同时选中了易恪和何雨?

他又从手机里调取出已经看了许多遍的,何雨的资料。鹿城人,二十八岁,大学就读于省内一家二本院校,毕业后一边打零工,一边埋头考了几年公务员,终于在今年得以成功上岸,算是很正常的人生轨迹。街道办同事对她的印象也很不错,评价大多集中在善良踏实,干活麻利,爱小动物——甚至爱的有点过头,一点工资全花在了小猫小狗上,上个月还被无良动保组织骗走了一大笔钱。

难道是因为“爱小动物”,所以何雨才会被选中?毕竟易恪也说当规则区靠近时,她正在山坑里掰捕兔夹。

庄宁屿给易恪发了条信息,问他喜不喜欢小动物。

易恪很快回复,我喜欢你。

庄宁屿:“……”

易恪笑了一声,给他发了段语音:“我没养过动物,在小区里看到猫狗会顺便逗一下,算喜欢吗?”

算倒是可以算,但庄宁屿觉得老杨老欧他们遇到猫狗,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换言之,易恪的这种“喜欢”并不具有独特性。

如果和喜欢动物无关,那会和什么有关?

庄宁屿在花园里待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透够了气,原本想回房间接着看资料,手机却突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有一家机车俱乐部的店员在半小时前报警,说自家老板失踪了。

失踪男子名叫周欢畅,本地人,三十五岁,玩车多年,在锦城车友圈里名气不小。年初的时候,他刚租下清泉山半山腰的一排商铺,开了个餐厅,靠着一茬又一茬的俱乐部活动,餐厅很快就被炒成了网红店,最近旅游淡季也不耽误生意兴隆,照样赚得盆满钵满。

调查人员说:“今天周欢畅没去俱乐部上班,电话也打不通,虽然他失踪时间并不算长,但店员考虑到清泉山新出现的规则区,还是第一时间就拨打了报警电话。”

机车俱乐部老板,被困在号称“飙车圣地”清泉山,因果关系听起来比何雨要合理得多。庄宁屿一边在手机上翻看着周欢畅的信息,一边往回走,走到一半,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吵闹声,抬头就见是伴郎团正簇拥着新郎官在草地上拍照,而刘晓阳这时也注意到了露天游荡的庄宁屿,顿时神情一凛,赶紧跑过来问:“庄队,你这么早要去哪儿?”

庄宁屿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不去哪儿,就吃完饭随便溜达一下,我没什么事,你忙你的。”

刘晓阳不放心地确认:“是只在这座山庄里溜达吗?”

庄宁屿被问得有些纳闷:“什么意思?”

刘晓阳一把握住他的手,用诗歌朗诵的深情语调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表达一下,我真的特别特别崇拜你,庄队,在无数个迷茫的夜晚,是你照亮了我的心,在失败沮丧时,也是你给了我重塑生命的勇气,这场婚礼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啊,庄队,请你一定要留下。”

庄宁屿:“……”

庄宁屿:“谁教的?”

刘晓阳哭丧着脸一秒招供:“霍部,他早上亲自打电话来,让我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必须要看好你。”

庄宁屿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如果我真的有事呢?”

刘晓阳用攥住未来攥住希望攥住仕途的力度攥住他:“霍部说如果你非要为了小易提前离开,那就先打个电话给他。”

庄宁屿一秒放弃挣扎,他用一种十分清纯的语调问:“这和小易有什么关系呀?”

刘晓阳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反正霍部是这么说的,那庄队,你还走吗?”

第39章 林中白雾4

就在两人的这番拉扯间,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同事,有提前过来帮忙的,也有提前过来打麻将的,他们已经在中巴车上讨论了整整一路清泉山规则区,得出的结论和调查组大差不差,都觉得十有八九和飙车党有关。

“庄队,我们听说这次一区就进去了小易一个?”

庄宁屿点头:“易恪的个人素质很强,单独执行任务没有任何问题。”

其余人纷纷赞同,毕竟别的不说,单就银·Bar那次,易恪绝对算是实打实帮了三区一个大忙。话到这份上,庄宁屿再要提前走也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只能被迫站在原地继续聊天,还不能回房间,因为他人缘实在太好,几乎每一个路过的同事,都要跑过来和庄队打个招呼,关心身体顺便倾诉思念之情,再问一下规则区里的小易。

问到后来,庄宁屿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复读机,这世界好喧嚣,不想说话,想去瑜伽室跟着老师敲钵。

等吃完酒席,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宾客们有活动的继续活动,没活动的则是三五结伴往停车场走,准备乘坐中巴车回城。至于庄宁屿,霍霆还真安排了辆车来接他,结果司机左等右等,等到所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依旧没看到庄队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在席间吃完倒数第三道菜后,就表示肚子实在撑得慌,需要散会儿步,跟新郎官打完招呼,人就消失了。

负责封锁进山口的交警在电话里表示:“对……半小时前庄队的确一个人进了山……他说要去找一区的同事叙叙旧……看起来心情很好,还给我们送了点心和喜糖……怎么了霍部长,我们是应该把庄队拦下来吗?”

霍霆:“……算了,不用。”

风若有似无。

庄宁屿独自走在山道上,心情好似春游。封锁后的清泉山,实在静得有些瘆人,早年这座山上还有不少原住民,后来随着附近商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绝大多数原住民都选择了把老院子租给商户,自己则是举家搬往锦城居住,现在仍留在山里的老住户总共不到十家,在规则区出现后,政府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这些人集体转移到了临近的几个安置区。

在这个被规则扰乱的社会里,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的确能给民众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感。

“宁屿,”叶皎月打电话过来,“霍部说你进了山?”

“对。”庄宁屿报了自己的坐标,“我马上到柳树湾。”

柳树湾是清泉山最具有文艺气息的一个商业区,没有柴火鸡农家饭麻将馆,主打小资情调,有素菜馆、甜品店、咖啡店,还有一些家居店和画廊,周欢畅的MotoZ餐厅也开在这里。

钟沐刚才带着几名队员,已经把餐厅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找到周欢畅。店门口有一个老式摄像头,每次有人影经过时,就会触发拍照功能,不过因为内存卡容量有限,目前只能确认周欢畅是在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回的MotoZ,至于他走没走,几点走,则是完全没录到。

“他回来干什么?”庄宁屿问。

“店员说是为了收货,我们刚才联系过青石桥一家海鲜店的老板,证实他昨天下午确实约过周欢畅来这儿,六点送鱼,实际抵达时间六点零五分,卸货用了二十分钟左右,六点半老板就独自开车离开了。”

周欢畅上山的交通工具是他新购入的摩托,现在那辆摩托也不知所踪。钟沐继续说:“因为目前并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周欢畅是被困在了规则里,所以刚才警方也来现场取过证,目前是两部门联合办案。”

餐厅一共有三层,周欢畅平时经常会留宿于此,所以基本上整个第三层都是他的“家”,会客、办公、休息都在这儿,卧室里凌乱丢着七八个包装袋和价签,钟沐解释说:“是头套、手套、护目镜之类的护具,还有一套骑行服,周欢畅昨天下午没有跟海鲜店老板一起下山,说自己还有点别的事,他应该是住在了这里,想等半夜执法人员离开后,一个人去山上试新车。”

庄宁屿问:“这么赶?明知道有人在抓飙车族。”

“有联合执法的时候,才是清泉山最空旷的时候,试问哪个机车手不想拥有一整座山?”钟沐手一摊,“还有一个原因,他要试的这部车是新款,最近在圈子里非常火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哪位大神能第一个出详细测评,周欢畅除了是几家实体店的店主之外,还是圈子里的头部博主,肯定想抢占这个热点。”

“难怪。”庄宁屿又四下扫视一圈,“行,那你们先忙,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对了,我进山的事,不要告诉小易,免得他分心。”

钟沐点头:“好的庄队,没问题,但为什么小易知道你进山就会分心?”

庄宁屿被问住了,好在他脑子转得向来飞快,一秒能不动声色编出二十个答案:“因为他会误会又是易总在背后运作,想找人照顾他,但其实并没有,我就想进山看看你们,再顺便透透气。”

钟沐果然相信了,甚至觉得这答案十分合理,可见在某些方面,她确实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在离开前,庄宁屿顺便拎走了两个秩序维护部的行动背包,以及一辆巡逻摩托车,不过并没有立刻去找叶皎月,只是给她发了条消息,又共享了坐标,而后就独自骑车上了山顶。

时间倒推几小时,在酒席开始之前,他一直在翻周欢畅的社媒,以及通过周欢畅的社媒,又找到了几十个本市车友圈里的活跃达人,就像钟沐说的,周欢畅要测评的这辆新车外型炫酷,人气相当之高,在正式发售之前,评论区里就多有提及,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一个地点叫“梳子路”,就位于清泉山的最高点,因为山道密集弯折,在地图上看就像一把梳子,从而得名。

噱头大、难度高,对于周欢畅来说,这条路应该是试车的不二地点。冬日萧瑟,即便有头盔,庄宁屿依旧被吹得脸颊刺痛,他减慢车速,沿着侧边道路慢慢开,耳机里传来叶皎月的声音:“宁屿,你到了吗?”

“到了。”

“别动,停那儿等着。”叶皎月说,“我们还有十分钟。”她在出任务时的第六感向来敏锐,可能是担心庄宁屿和易恪一样,先一步被卷入规则区。

庄宁屿这回倒是很听话:“行,那我就站在路边等你们。”他摘下骑行手套,搓了搓冻僵的手。四周很安静,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油门轰鸣声,不过因为山势回音的原因,并不能很准确地辨明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易恪一直在定时上传着任务报告,那个小女孩在消失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何雨依旧话少而沉默,她和易恪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聊超过十句就开始干巴,幸亏手边还有一只兔子,可以时不时地撸一把,假装有事可做,好让两人的相处没那么尴尬。

易恪:回城了吗?

庄宁屿原本想视而不见,但视而不见的下一秒,估计就会迎来一个电话,于是只好敷衍地回了一句,没,在路上。

这并不算撒谎,确实在路上,只不过世间道路千万条,此路非彼路。易恪却并不是很好被糊弄,进一步问,哪条路?

庄宁屿:“……”

该来的电话始终会来,庄宁屿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名字,居然生出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心虚感,而在经过短暂而又快速的犹豫之后,他最终选择按下挂断键,然后无事发生地回一个,信号不好。

易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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