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传来油门声,破风声,以及“哗啦啦”树枝扫过麦克风时的巨大杂音,易恪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急促,他刚刚应该是骑车速降到了深坑之内,最后伴随一声闷响和极为突兀的女声尖叫,世界突然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宁屿,”叶皎月说,“小易进规则区了。”

庄宁屿追问:“只有他一个?”

叶皎月看着眼前寂静的野林,语气有些无奈:“我们赶过来时,刚好看到小易正在骑着摩托往坑里开,青岗当时距离他比较近,但依旧什么都没看清,雾实在太重。”

而等其余人也冲下深坑时,规则区已经连带着易恪,一起消失了。

……

易恪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双手撑着向后坐在地上,问她:“你为什么会和同事走散?”

眼前的年轻姑娘穿着街道办统一下发的工服,头上沾满枯枝败叶,满脸惊恐,显然被吓得不轻,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嘴里磕磕巴巴:“什……什么?”

易恪提醒:“兔子要被你掐死了。”

“哦哦!”年轻姑娘猛地回神,赶紧松开双手,那只被她攥在掌心的黄色野兔有气无力地扑腾两下,露出腿部一团血淋淋的乱毛,它像是刚从捕兔夹里挣脱出来,皮肉伤口新鲜外翻,仍在不停地流着血,易恪从行动包里翻出一支止血剂丢过去:“何雨?”

“是,你……你是秩序维护部的人吧?”何雨一边给受伤的兔子敷药,一边试探着问,见易恪点头,她明显松了口气。

耳机里重新传来电流音,和庄宁屿时近时远的声音:“喂,能听到吗?”

“能,我没事。”易恪站起来,“刚进规则区,信号有些不稳定。”

听到他安然无恙,庄宁屿稍微放下心:“里面什么情况?”

“和清泉山一样的高山密林,街道办的何雨和我在一起,她没受伤。”易恪看向身后的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和同事走散?”

何雨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

联合执法队是在晚上六点多进的山,车开到一半,何雨想上厕所,司机老杨就把车停在了路边,让她去野林子里找个地方解决问题。何雨虽然觉得尴尬,但条件有限也没法挑三拣四,只能尽量往林子深处走,前后可能十分钟不到吧,再想出来,就迷路了。

何雨继续说:“我方位感很强的,按理来说绝对不可能迷路,但当时偏偏就跟鬼打墙似的,越走林越深,还白雾腾腾,有些吓人,我的包和手机又都在车上,站在原地等了好一阵,也没见老杨他们进来找我,没办法,只能凭感觉继续走。”

庄宁屿问:“所以你是因为迷路,自己误打误撞地进了规则区?”

手机开着外放,何雨看了眼易恪,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没有,是这个帅哥突然出现,把我拉进来的。”

易恪:“……”

他有些无语,对耳机另一头的庄宁屿解释:“刚才视野受阻,我远远看见有个人正在往山下滚,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就想下去拉住她,结果我刚一动,树林间一直静止的规则区忽然就和我一起动了起来。”

“叶队看见了你,但没来得及一起跟进去,现在规则区已经消失了。”庄宁屿说,“她应该马上就会联系你。”

“好。”易恪答应一声,暂时结束通话。何雨显然也听到了刚才两人的交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对了,该怎么称呼?”

“易恪。这个备用手机给你,密码520625。走吧,先找个避风的地方。”

听到他的名字,何雨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讶:“原来你就是……我总听他们说起你。”

易恪跳下一个浅坑,这里的风要小上不少。

何雨抱着兔子,也跟着慢慢溜了下来,边溜边解释,“易老师,我刚才没想自杀,只是觉得这只兔子很可怜,所以想把夹子帮它掰开。”

“没事。”易恪踩开眼前枯枝败叶,“叫我的名字或者小易都行。你既然能考进街道办,关于规则区的注意事项应该不用我特别提醒,自己多留点心,如果走累了,可以告诉我。”

“好。”何雨点头,“你放心,我没问题。”

规则区内的这片山,要比实际上的清泉山光线更强一点,能见度大概在十米左右。又过了十分钟,易恪的通讯器总算亮了起来,信号连接成功,他戴好耳机:“叶队。”

叶皎月刚才已经和庄宁屿简单沟通过,知道易恪眼下正和何雨在一起,她说:“剩下的四名执法队员,已经开车和我们会和了。”

区综合执法局的老欧心有余悸,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自责:“怪我,都怪我,不然小何也不会被落下。”

几小时前,一行五人把车停靠在了山路边,放何雨去林子里上厕所。一个姑娘家,车里四个大男人又没法陪着,只能提醒她天黑路陡多留意,而等何雨进林之后,老欧忽然也想上厕所,于是就让司机老杨继续往前开了五十来米,想着把自己放远一点,再倒回来接小何。

老杨说:“结果我车才刚发动,就发现窗外到处都是白雾,刹车也不好用,只能慢速在山道上溜,几个手机全没信号。”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溜了不知道多久,四周的景象才总算慢慢恢复了正常,手机里也开始接连不停地“叮叮当当”,一分钟内塞进了近百条消息,朋友的,单位的,都在问山里是怎么回事。

老欧在说话时提着个帆布挎包,粉红色,上面贴满小动物的布贴和卡通蝴蝶结,明显和他的风格不相符。见叶皎月一直在朝自己手里看,老欧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哦,这是何雨的,按照规定,我是不是得交给你们?”

“给小钟吧,我们会替她保管。”叶皎月说,“何雨目前是安全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她安排了一辆车和两名队员,先把这四人送了出去。天色此刻已经开始蒙蒙变亮,等日出后,浓雾就会消散大半,到那时再寻找规则区,会容易许多。

“叶队,”易恪汇报,“暂时没发现什么危险,就是何雨的腿……”他转过身,放低声音,“不太适合长时间走路,这里的地形复杂,我也没法骑摩托带着她。”

眼下局势未明,没必要耗费太多体力,叶皎月让两人先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说。易恪领着何雨,在附近找了块相对平整避风的地方,又从背包里取出简易睡袋和防风毯,全部递给何雨,自己则是收拢枯枝生了堆火,柴草在高温下“噼啪”作响,火焰腾腾,很快就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

何雨一边整理睡袋一边问:“那你等会睡哪儿?”

“你不用管我。”易恪坐在火堆边。他的五官很好地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线条却又更加凌厉一些,不笑时,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可能是觉察到何雨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像是十分紧张,他又放缓语调,安慰道:“不用怕,我会带你出规则区的,去休息吧。”

“谢谢。”何雨铺好睡袋,从易恪手里接过一包饼干和一瓶水,余光瞥见他的行动背包上挂了个粉红兔子挂坠,于是好奇地问,“易老师,这是你女朋友挂的吗?”

易恪被她问得有些懵,顺着视线一看,这才发现了背扣上的挂坠,猜测应该是酒店里哪个小孩的手闲之作。他正准备否认,却及时想起庄宁屿也在行动群里,这大好机会必不能浪费,于是清了清嗓子:“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声音通过耳机传到第一支队所有人的耳朵里。青岗感慨,小易这受异性的喜欢的程度,和咱庄队有一比,怎么出任务都能被人打听情感状况,桃花运令人羡慕。

何雨没料到他会这么字正腔圆地回复,一时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哦。”

其余队友都不觉得这对话有哪儿不对,只有庄宁屿的心里隐隐涌上不详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

易恪:“但我有老婆。”

庄宁屿:“……”

队友们大大受惊,纷纷反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情报,小易年纪轻轻哪儿来的老婆?钟沐在旁边好心解释,小易一直是这样的,只要有人追他,他就会说自己有老婆,并且还会赋予这个老婆一个非常梦幻的人设。

庄宁屿在退群与继续工作之间来回摇摆,但还没等他作出决定,钟沐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进了耳朵里:“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星星。”

在队友集体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以及“将来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面转述给小易老婆”的起哄声中,庄宁屿取下单边耳机,试图换取一半宁静。

易恪: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庄宁屿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易恪又发过来一张照片,这次不是自拍了,而是他之前去西北自驾游时,拍摄的星空。

易恪:下次带你去看。

星空壮阔,如彩色银河横贯沙漠上空,但庄宁屿现在没心情欣赏美景,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这句话的精神攻击力堪称史诗级,远远凌驾于他所能接受的所有人类文明。

易恪:[老婆]

易恪:[撒花]

庄宁屿不愿再看,眯起眼睛把人丢进了黑名单。

易恪把微烫的手机贴在额头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作者有话说:

小易:[撒花]

————

不是单人本,小庄和其余人也会加入~

第38章 林中白雾3

这一夜过得很快。早上七点多,太阳同时在规则内外升了起来,光穿透白雾,给整片山林都染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易恪在附近找到一条小溪,虽然水冷得刺骨,但很干净。行动包里有简单的洗漱用具,足够两个人使用。何雨不太能适应野外环境,没怎么睡好,熬了一夜之后,原本就不太健康的脸色更显疲倦病态,不过她性格挺要强,没让易恪帮忙烧水,自己蹲在溪边勉强洗漱完,又把用过的睡袋压缩收好。

易恪问:“你一直捆着这只兔子?”

“它腿几乎断了,没有人类的帮助,很难活下来。”何雨把系在兔子脖颈处的绳子取下来,又给它找了点嫩草吃。

华年山庄。庄宁屿一整晚也基本没合眼,一直混在秩序维护部和调查组的线上会议里。清泉山在锦城市民心里的地位不低,山上有几千亩桃林,有农家乐,还有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是休闲踏青好去处,周末经常堵得走不动道,不过绝大多数热闹都只集中在春夏秋三季,而一旦到了冬天,万物萧瑟,整座山也会变得清冷起来,没有游客,绝大多数商户都会选择在这个季节歇业休息,活跃的就只剩下了飙车党——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空荡荡的山道是他们的天然竞速场。

也正因为此,每年发生在清泉山的车祸都不少,虽然有关部门三不五时就要来一次联合执法,但也就只能管那么一小段时间,风头过去,山道上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所以当这一次的规则区出现时,调查组第一反应就是和飙车事件脱不了干系,他们连夜加班,目前已经尽可能全面地调取出了近二十年间所有的相关资料。

庄宁屿给霍霆发过去一个协查申请,没三分钟就接到回电,霍霆在电话里再三强调:“看看资料可以,别乱跑,等刘晓阳的婚礼结束后,我让人开车接你回城,小易他没问题。”

“这是易恪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点,他甚至都还在实习期内。”庄宁屿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稀薄的晨雾,眉头微皱,“你是基于何种论据,得出了‘他没问题’这个结论?”

“基于他的在校表现,入职成绩以及近几次行动的综合分析。”霍霆回答,“我的评价很客观,过度紧张的是你。”

庄宁屿:“……”怎么还搞人身攻击。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过度紧张,不过也勉强承认霍霆说得并非全无道理,易恪的确是具备单人行动能力的,但现在的问题是,规则区里还有一个何雨。

霍霆问:“你觉得何雨有问题?”

“这次联合执法队共有五人进山,其余四人虽然同样遇到了白雾,最后被困住的却只有何雨。”庄宁屿说,“她的档案确实很正常,但她也是五人组里,唯一被规则筛选并留下的人。在彻底搞清楚原因之前,并不能完全排除何雨‘有故事’的嫌疑。”

有故事,就代表着有危险。

但霍霆依旧不肯松口放人,并且还搬出了《秩序维护部工作人员行动准则》,而庄宁屿在扯大旗方面的功力是远不及他的,简直脑壳疼,于是把手机拿远,带着那么一点点嫌弃地表示,别说了,手机被你说坏了。

“手机坏了就好好度假。”霍霆不为所动,“山庄怎么样?”

庄宁屿诚心回答:“挺干净的,两个清洁阿姨已经扫了二十分钟的凉亭,地都快要秃噜皮。”

早上八点,远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非常喜庆的婚礼前奏。庄宁屿不是伴郎团,没什么接亲任务,只需要等着吃酒席,而现在距离开席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他转身回到房间,坐在桌边继续翻阅近些年发生在清泉山的各类案件。

凉亭里的清洁阿姨一路目送他回到房间,立刻丢下笤帚,掏出对讲设备,压低声音说:“张师傅,庄老师已经打完电话了,重复一遍,庄老师已经打完电话了,请立刻送餐,请立刻送餐,OVER!”

几分钟后,豪华套间的门铃就“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您好,客房服务。”

庄宁屿看了眼时间,有些纳闷什么类型的客房服务能这么早,结果开门就见两个服务生正捧着早餐托盘,热情打招呼:“庄先生,早上好,这是小易总帮您订的餐。”

庄宁屿:“……”

他略带警惕地看着银质保温罩,正常情况下,里面放着的肯定是食物,但问题就在于易恪不正常。有梦幻诞星者做前车之鉴,庄宁屿生怕服务员会当场掀出一个玫瑰花瓣组成的LOVE,于是态度坚决地表示,放着就行,我自己来。

臂弯里搭着餐巾,正准备布置早餐的服务生一愣,自己来?

庄宁屿侧身:“你们可以走了,谢谢。”

服务生虽然笑容满面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但其实心里非常没底,出去后立刻就在“庄老师早餐筹备群”里发起严肃讨论,怎么回事为什么庄老师要自己掀餐罩他不会是在期待见到什么惊喜吧可是小易总并没有和我们交代过要特殊摆盘啊!

主厨:不要慌,我来补救!

庄宁屿掀开最后一个餐罩,看着朴实的虾饺,深深松了一口气,正坐下准备吃,服务生又来敲门:“您好,庄老师,刚才没有送完,还有一盘,请问这个罩子您还要自己掀吗?”

“不用了。”庄宁屿大意轻敌,甚至主动帮忙挪开位置,“放这儿就行,谢谢。”

服务生答应一声,在桌上放好托盘,又绕到右侧,左手放于腰后,身体微微前倾,用绝对优雅而又专业的姿态,帮他拿走了餐罩:“请享用。”

阳台门没关好,风吹得盘子里的冻干玫瑰花瓣满屋浪漫乱飘,好似下了一场爱情的雨。

庄宁屿:“……”

刺激与反应之间往往存在一段距离,而很显然,这次的距离有点远。直到服务员心满意足地离开,庄宁屿还在单手按太阳穴轮刮眼眶,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吃饭,嚼了半个虾饺,视线又从餐桌飘到书桌——手机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震动一下,还是条诈骗短信,但易恪五分钟前分明刚给叶皎月汇报过工作,这说明规则区内并没有出现信号问题,他是能联系到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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