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江尚雪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急匆匆道:“不用谢我。如果贺临问起,和他说,是报答他的饺子。如果他没问我……就算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江尚雪心里却还是有一丝希望的。他把贺临救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事情还有转机?说不定妈妈还能挺过去,说不定这不是他和贺临的最后一次见面。

怀揣着最后的希望,他在贺临的人生之中第一次不告而别。

等江尚雪一路跑回大姨回家,头发和衣服上的水已经冻得结了冰。可是他来不及再换衣服了,就那么湿漉漉地拿上了行李,下了楼。

父亲已经等在楼下了,开车的是他以前的同事。

看他浑身透湿,大人们都很惊讶,问他怎么了。

父亲不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他也从没和他说过贺临的存在。

江尚雪低着头没说实情,他撒了个谎:“想走近路,没留神掉在湖里,自己爬出来了。”

如果是往日,这样的情况一定会被父亲责骂,可是那天,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神空洞洞的,仿佛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那神情让他有点害怕。

因为要急着赶路,也没人有时间等他换衣服了。

那位同事人挺好的,和父亲说让他在车上换吧,随后拿了块毛巾给他,也没责怪他把车弄湿了。

坐在后排,他终于从书包里取出衣服,一件一件地换了,可是刚刚在冰水里泡过的身体还是冷的,怎么唔也唔不热。

他的心跳咚咚的,一边担心着母亲的情况,一边想着贺临不知道怎样了。

赶到医院时,天色都快黑了,他和爸爸就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等,谁也没心情吃晚饭。

大概到了十点过后,他就开始发烧了,额头滚烫,头晕晕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发抖,他强撑着坐在走廊里,甚至不敢和父亲说这件事。

一直等到了深夜,也没有等到好消息。

命运不会始终眷顾同一个人,贺临的奇迹,终究没能降临第二次

母亲从里面推了出来,脸上盖着块白布。

这种事情,就算是再怎么做好了心理准备,到了真正遇到的那一刻,还是会觉得突然。他的眼泪从眼眶里不停地流出,怎么擦也擦不去。

作为家属,他们一路跟着走到了太平间,完成了所有的手续。

父亲这时才转向了他,似乎刚刚看到他的存在。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却平静:“你妈妈她死了。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接下来,他连怎么回家的都不记得,就是浑浑噩噩地一直发烧。

父亲无暇给他很好的照顾,还好此时的江尚雪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他看着药盒上的说明,到时间了就自己爬起来去吃。后来他连药也懒得吃了,迷迷糊糊的就可以梦到妈妈。

第三天,父亲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今天火化,你得和她道个别。”

连日的高烧让江尚雪的脑子晕晕的,人也是木的。

大人们哭,他也就跟着哭。

从追悼会,火化,再到把骨灰送到这座骨灰堂,一套流程走完。

他抬头看着骨灰坛上黑白的照片,才回过神来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妈妈了。

后来他从父亲的口中,以及凭借猜测知道发生过什么。

父亲在做卧底时抓到过一伙毒贩,自此就被对方的人悬赏标记。

所以父亲才会带着他和母亲不停地搬家,所以他会不停地转学,所以母亲被人注射过毒品,所以她后来会死。

母亲去世以后,他们搬到了下面的县里去,他也换了另外一所学校。

自此以后,在母亲生病的那段时间里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忽然转变了态度。县城里的工作不忙,他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儿子的训练和教育上。

但是那种训练绝不是一位父亲在悉心培养自己的儿子,更像是在锻造一把为了复仇而生的利器。

长期生活在这种高压下的江尚雪甚至觉得,其实在母亲死去的那年,父亲就已经疯了,而他也正在疯魔的路上挣扎前行。

父亲吃着吃着饭会忽然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江尚雪,你该恨那些人的,就是那些人害死了你妈妈,你该给你妈报仇。”

可是当年伤害母亲的人都已经入狱,还有的被判了死刑,他不知道该向谁报仇,大概是那些漏网之鱼,还有所有的罪恶吧。

从那时起,母亲不再是江尚雪的港湾,而是成为了他噩梦和压力的起源。再次入梦的妈妈也不会温柔地抱着他,只会哭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强大起来,什么时候可以为她报仇。

攀岩,游泳,跆拳道,搏击,射击,驾驶……

他的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每天不到六点父亲就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只要稍有懈怠,就会被父亲连声质问。

“你怎么好意思睡觉的?”

“你怎么可以幸福?”

“你应该去杀光那些人。”

父亲要把他培养成最无坚不摧的利刃,曾经磨掉了他所有的情感。

到后来,父亲把他的名字都改了。

他给他起名容倾,容是天理不容的容,倾是倾尽所有的倾。

那是父亲下给他的诅咒,他必须与那些罪恶而战。

江尚雪已经没有了活在世界上的意义,活下来的只能是坚守正义的容倾,为此披肝沥胆,不死不休。

父亲去世的那天是他高考后的暑假,父亲要去出任务,让他自己出去吃饭,两人刚走到楼道口,父亲的胸口就中了一枪。

危急关头,他捡起了父亲的警枪,射出一发子弹,飞速旋转的子弹带来了后坐力,那种威力是训练弹完全无法比拟的。

他看着对方中枪倒地,陪伴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后他冷静地打过报警电话,坐在楼梯上,手里握着枪,等着警方来处理这起案件。

人要长大,有时候真的只需要一个瞬间。

天色从昏黄完全遁入了黑暗,让他想起了过去写作业时的那个楼道,可现在楼道里的灯被子弹打坏了,无论怎么拍也不会亮。

而且,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能够握住他的手的少年。

在父亲同事的帮助下,他很快处理好了他的丧事。

那些大人们夸赞他坚强,可其实是因为他知道,哭泣与软弱不解决任何的实际问题。

他遵循父亲的遗愿把他和母亲的骨灰放在一起。

十八岁的少年孤身一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按照父亲的规划,进入了华都警察学院特警专业。

警校之中凭实力说话,如同父亲所愿,他把那些仇恨化作了武装自己的利刃,嫉恶如仇。

他无法改变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但他能够阻止未发生的事,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罪恶,那就不会再有孩子会有像他这样的童年。

他经过了最为严酷的训练,风雨无阻,厚积薄发,终于杀出重围,破茧成蝶。

二十二岁,容倾以专业第一的成绩,特招进入天宁基地,通过考核之后,进入龙炎战队。

二十四岁,他成为天宁基地最年轻的特战队长。

正如他父亲所愿,那些年的容倾经过浴血奋战,变为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如同冷面罗刹的龙骨。

他按照上级的要求,亲手制定了那年的魔鬼周计划,要用最为严苛的选拔,挑选出一批优秀的战士。

修长的手指翻开了那一届队员的名册表,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贺临。

命运轮转,始终遮在容倾头上的阴霾,终于射出来了一道光。

容倾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寸照片上,手指轻轻婆娑而过。

是他,没错。

从男人的脸上他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少年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容倾的心里第一次升起这么浓重的期待,他想,如果贺临能够通过考核,那这个人他要定了。

果然容倾也的确没有看错贺临,那是他生命之中最赤诚炙热的少年。

后来的贺临,也如他期盼的那样,走到了他的身边。

贺临会告诉他,生命里不应该只有恨,还应该有爱,他并非孤身一人,爱他的人会主动走向他。

同时贺临还会在最欢愉的时刻,深情坚定地诉说。

——容倾的倾,还可以是一见倾心的倾。

上天对他苛刻,却又在某些时刻,待他不薄。

.

骨灰堂分为了几个区域,黎尚和贺临从入口大厅进入,一路来到了业务登记区。

他出示了基地提供的凭证,工作人员很快就取出了两个小坛。

记忆里它们放在这里的时候都是沉甸甸的,但是现在真的再次捧起,却发现一个手就能够拿起来。

生前无论是活泼开朗,抑或沉默寡言,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

活着的时候无论怎样美好,只会留下这么多,让亲属寄托哀思。

骨灰坛子上面的名字是黎念初和江执锐,一旁的表格上登记有死亡日期,黎尚辨认了一下没有问题。

然后他签署了一份骨灰托运单,交好了费用。

专业的骨灰托运公司会把这两份骨灰运至云城的骨灰堂进行存储。

黎尚几乎没怎么回来祭拜过他们,也只是不忙的时候赶上清明寒食和双亲忌日,遥寄哀思。

趁着这个机会,黎尚认真地给他们上了香,烧过纸钱。随后看着工作人员把两个骨灰坛收进泡沫箱,打包装好。

他的目光沉静,极其理智地做完了一切,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在离开前,黎尚再次伸手抚摸过包好的骨灰坛,对他们小声说:“爸爸妈妈,我会带你们去个新的地方,离我更近的地方。”

贺临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他做完了这一切,他也对着骨灰拜了几拜:“叔叔阿姨,以后我会照顾好黎尚的,你们放心吧。”

随后贺临退至黎尚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待黎尚的手有一点温度了,也没有松开,而是与他十指相扣,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完成了这一切,黎尚如释重负了,像是完成了生而为人的一种使命。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太过悲伤。

贺临问他要回旅馆还是想要再去哪里,黎尚淡淡道:“回旅馆吧。”

旅馆里还是温暖的,贺临脱去了衣服,拉上了纱帘。

黎尚背对着贺临刚脱掉了厚重的外衣,还没等他把刚脱下来的衣服挂好,就被贺临从身后抱住了。

略微冰冷的身体被拥入了贺临的怀抱,他的后背贴着贺临温柔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着,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所有的寒冷都被这浓浓的爱意驱散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贺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随后他道,“早就过去了,那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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