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个偏北的小城,那里名叫欣城,下面有几个县城,远远地能够看到雪山。

每年冬天,小城里都会下很大的雪。最冷的时候,足足有零下二十多度。路面上的雪一化就会冻成冰,厚厚的冰层经久不化,可以持续上几个月。

打雪仗,滑冰,上街铲雪成为了学生们的日常。

在他初二那年的上半学期,学校里的隔壁班转来了一位转学生。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因为两个班一起在大教室里上音乐课时,班上的女生们兴高采烈议论纷纷,说是隔壁班转来了一位帅哥。

班上的那些男生们对这位“竞争对手”有些不爽。

贺临回头看过,也有点不服气,那名男生也没比他帅多少。也就是头发长一点,皮肤白一点,下巴尖一点。他的个子还比他高呢。

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过关于转学生的传闻,知道他学习成绩很好,体育成绩也好。

后来又听说,只要是追他的女生,都会被一视同仁地冷冷拒绝,还有两次是当着班里其他同学的面拒了女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追他了。

有位校外的混混听说自己的女神被折了面子,找了一群人打他,结果反被他揍了一顿,随后也就没人敢惹他了。

贺临却突然发现,那位转学生就住在他家的楼下。

他发现这件事,是因为转学生会在楼道里写作业。

贺临经常从外面打篮球回去,看到他坐在楼道里,拿着作业本,写得认认真真。

那时候的房子还是老式带连廊的,楼道里安装的是那种声控灯,他写上一会,灯就灭了,拍下手才会再亮。

贺临拿着球走过他的身边,开始几次都装作没看见。后来冬天天冷了,看他还是这么做,贺临有次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里写作业啊?”

他以为转学生不会回答他,贺临都快走过去了,身后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这里安静。”

后来他从大人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们楼下住着的是那位转学生的表姨,表姨和表姨夫总是喜欢招呼人们来家里打麻将,弄得乱糟糟的,满屋子烟味,他就会躲出来。

以前天黑得晚,外面也没有那么冷,他就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写作业。现在天气太冷了,才开始坐在楼道里面写。

在父母的口中,那是个别人家的孩子,自律、懂事,成绩又好。

而且他还会每天早上天不亮时就绕着小区跑步,就算是街上起了冰也没有间断过。

贺临曾经想过是不是要邀请那位转学生来家里一起写作业,可是一个是他和他真的不熟,一个是他家的地方也不大,总觉得要请一个不熟的朋友来家里写作业太奇怪了。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去问他。

再后来,同学之中传出来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有人说那位转学生的家里有人吸毒。

那个年代,正是小城里时不时开展禁毒活动的时候。普通人家都对毒品深恶痛绝,更是对毒贩子和沾了毒的人嫉恶如仇。

这个消息一出,其他的孩子顿时怕了,甚至还有家长跑到学校里来闹事,不想让自家的孩子和他同班。

后来事情闹得挺大的,邻班的老师专门开了个班会否认了这个传闻。老师说转学生的母亲只是生病住院,父亲是警察,现在是借住在亲戚家,事态这才平息了下来。

吸毒者的儿子变成了警察的儿子,这个身份的转换还挺神奇。

可就算是没有了传闻,孩子们也还是怕怕的,仿佛他是生了什么怪病会传染一般,远离了他。

那名转学生就成了孤家寡人,他在食堂里一个人吃饭,在大教室里也总是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

小城里十月份就已经很冷了,有一天大降温,天气特别凉。

贺临回了家,又看到转学生一个人坐在楼梯上,露出来的手指都冻得通红,他鼓起勇气走过去问他:“你要不要去我家写作业?”

转学生看了看他,对于这个邀请有些意外,他婉拒道:“谢谢,不用了。”

贺临看着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坚持道:“这里太冷了,我家就在楼上。”

转学生奇怪地抬头看向他:“你不怕我?”

贺临的表情比他还要疑惑:“为什么要怕你?我想和你做朋友。老师不是说,你爸是警察吗?那些传闻是假的吧?”

贺临从小在身上就有份正义感,他也对警察这种身份带有滤镜。他看不得他在这里受冻。

“是真的。”转学生低头眨动了几下眼睫忽然道。

“什么?”贺临没反应过来。

转学生抬头看向他:“那些传闻是真的,我妈是在戒毒所里。老师是怕家长们有意见,故意那么说的。”

贺临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他一时愣住了。这个真相对于十几岁的他来说,有点难以接受了。

楼梯间里的灯恰在这时黑了,冬天天黑得早,楼梯间里更是一丝光明也不见,伸出手都看不到五指。

转学生熟练地拍了一下手,灯又亮了。

他冷笑着问贺临:“你害怕了吗?”

俊秀的脸上笑容凉薄,仿佛是他在自嘲自怜,又像是在嘲讽贺临那廉价的怜悯心抵不过一个事实。

不等他回答,转学生又开始低头写着作业:“所以,谢谢你,我还是不去了。”

那个时候的贺临年龄尚小,还不懂成年人世界里的弯弯绕绕,可他看着眼前的转学生,还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父母也不应该是传闻里那样的。

他咽了咽口水,试图缓解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奇怪气氛:“那这……是有原因的吧?你的母亲……她,不是自愿的吧?”

转学生再次抬起了头,一向冷漠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贺临更加坚信,眼前的这个漂亮小孩不是坏人。随后他似是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和那些其他的同学都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少年白净而俊秀的脸上,眼角和鼻头微红了。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但请你不要靠近我,不要邀请我去你家。在外面和学校时,也不要和我说话,不要表现出你认识我。这是为了你和你的家人好,我不想连累其他人。”

他是在有意地疏远和推开身边的人。

贺临还是头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哪怕全是拒绝的。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贺临也不好勉强,他只能说:“那好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可以偷偷告诉我。”

贺临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一向躺在床上就能够睡着的他第一次失眠了,他在反复地想着转学生的事。

后来到了十一月下旬,天气已经很冷了,有一天,贺临又是路过楼道,他看到转学生在用彩笔涂画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到那是一张彩色的贺卡。

上面画了一个生日蛋糕,他正在专注地画着蜡烛。

贺临当时心里有点好奇,这个贺卡会是给谁的。可当他走过看了一眼,眼睛无意之中撇到,上面写的是那转学生自己的名字。

贺临的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那原来是一张送给自己的生日贺卡。

他当时就脱口而出:“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转学生知道他看到了,手往袖子里缩,他的表情像是什么尴尬的秘密忽然被人撞破了,白净的脸涨到微红,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小声说:“我画着玩的。”

当天贺临家里做的是饺子,那时候的冬天没那么多种类的蔬菜,大白菜是最实惠的。

妈妈做的白菜馅饺子拧过水,咬上去脆脆的,满是肉香。

贺临的那一顿饭吃得三心二意的,脑子里总是想着那个转学生。

他想着他缩在楼道里写作业的一幕,还有那张没画完的生日贺卡。

贺临的胸口越来越闷,酸酸的,还有点痛,让他呼吸不畅。

人是要孤独到什么地步,才会在过生日的时候自己给自己画一张生日贺卡?

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礼物,没有祝福,甚至没人记得。

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该面对这样的人生。

晚饭吃了一半,贺临忽然有股冲动,他问:“妈,家里还有饺子吗?”

他妈一愣:“还有一些,怎么了?”

贺临的嘴边掠过好几个借口,他最终都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妈妈的眼睛,实话实说道:“给我点,那个转学生在走廊里写作业,他今天过生日,我想给他送几个饺子,和他一起吃。”

妈妈沉默了半晌没有多问,拿个饭盒盛了十来个饺子给他。

贺临端着饺子出门,走到楼道口,他看到转学生还坐在灯光里。他哒哒哒地下楼,把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了他的旁边,然后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似是怕他拒绝,没等转学生说话,他就坐在了他的身边:“我陪你一起吃,你不介意吧?”

然后贺临就把筷子塞到了他的手里。

转学生低头看着饭盒里的饺子,犹豫了一下,夹了一个起来。

贺临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了一口之后,也夹了吃了起来。

转学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头低低的,好像是在极力忍耐,可又有些忍不住的样子。

一个饺子还没吃完,走廊里的灯忽然灭了,他们遁入了黑暗之中。

贺临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伸手想要把灯拍亮,可是他的手却被转学生拉住了

他说:“先别,先别把灯拍亮……我……”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

贺临微微一愣,没有再动。他们两个人坐在了黑暗里,转学生就坐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手指冰凉。

那段时间,楼下的马路上有人经过,还有车子开过,在那些嘈杂声中,贺临还是听到了微弱的抽泣声,接下来,有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滴落在了他的手上。

贺临没过脑子,直接就问:“你……是哭了吗?”

转学生小声否认:“没有,只是有点冷。”

贺临没有戳破他的谎言,但他还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光滑的,凉凉的,都是泪水。贺临觉得有些难受,一时间忘记了把手收回来,直到转学生主动扭开脸,贺临才收回了手,手指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但指尖微凉的触感却仿佛依旧清晰。

过了一会,转学生才拍亮了灯,两个人一起坐在走廊里,吃完了那盒饺子。

后来,他们的关系亲近了很多,有时候贺临会陪他在走廊里一起写作业。

后来下了一场大雪,学校组织铲雪,他来找他借了一次铁锹。

他带着他一起去滑过冰还打过雪仗,每一次转学生都会用帽子口罩和围巾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烟花。

然后,就是他在冰湖里救了他……

当天被救上来以后,贺临湿哒哒地回家,说了自己掉进了冰窟窿的事,当晚他爸妈带着东西去邻居家登门拜谢,敲开门却没有见到那位转学生。

他表姨说:“下午已经被他爸接走了。那孩子真是的,赶火车的时候,浑身弄得湿漉漉的,他爸问他是怎么弄的,他也一直不说。”

自此以后,那位转学生就像是当初忽然转过来一般,又忽然转走了。

贺临有点遗憾,为什么他们没能再见上一面,连句谢谢也没有机会说。

但是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总是有人会忽然出现,随后来不及说再见,就会忽然消失。

躺在病房的陪床沙发上,贺临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头没脑地想起了这一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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