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监委留置了七天, 出来之后又被嘉朗关了好久, 将近一个月没摸过手机……差点连解锁密码都忘了。”

“陈律?他为啥要把你关起来啊?”张继川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从冰箱里搬出半个西瓜,插上两把勺子,凑到应泊身边:“他都对你做什么了?”

身边的人基本只知道应泊和陈嘉朗是同学,对于他们之间那种隐秘的情感就所知甚少了。应泊毫不客气地捏着勺子挖了一大口西瓜,一边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说是怕我乱跑, 被人盯上,要把我保护起来。”

“不是,那我跟路队问了他那么多遍,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就是不说。”张继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这些天你俩一直搁那儿玩金屋藏娇呢?”

“我也是受害者,你跟我发什么火?”应泊同样理直气壮,“你去倒腾个屋子出来,我住两天。”

张继川起身就往侧卧走,走到门口才意识到哪里不对:“诶,你不是有家吗?为什么要住我家?”

应泊指着自己:“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你怎么了?你这样挺好的啊。”张继川一边铺床一边端详他。应泊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还是退缩了:

“回去也是给他添乱,要是被有心人看见,肯定会大做文章。”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要躲在我家,还要让我跟你一起撒谎瞒着路从辜。”张继川终于明白了应泊的意图,“你有想过他得知真相之后的反应吗?我感觉他甚至有可能杀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应泊其实有些不敢再听下去。

“他快疯了。我跟他接触不多,但每次通电话都听得出来,他精神状态没比你好多少。”张继川调出手机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递到应泊眼前,谨慎地说:

“那天凌晨三点他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写论文。他好像喝酒了,跟我说……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会亲手杀了赵玉良。”

应泊别开眼睛,不去看那些大段大段的倾诉。张继川也不紧逼,关上手机,又一次试探他的态度:

“你真的不打算联系他吗?起码告诉他你还活着,让他安心工作。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他没有伤害过你,凭什么要被你这么对待呢?”

“我只是你的哥们儿,知道你出事后都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更何况是他呢?”张继川见他没有反应,又用肩膀撞撞他,“不管你有什么顾虑,也得跟他把话说开,除非……”

应泊依然一言不发,却稍稍转头,等他的后半句话。张继川一字一句接着道:

“除非你不想跟他有未来了。”

“别说了!”应泊突然暴起,整张脸一瞬涨红。他双手叉腰,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张继川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无所谓地耸肩:

“你随意,我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出建议,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毕竟又不是我对象。”

路过应泊身边时,张继川附耳轻声道:

“不过,你要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兄弟、对象会因为你家里的那点破事看不起你,那我们还是趁早绝交比较好。”

等到张继川再折返回来时,应泊已经摔门而去了。张继川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翻看着应泊落在自己家的证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小册老,脾气还挺大……”

应泊出来的时候的确算是一鼓作气,他冲到楼下打了辆车,目的地是刑侦支队。然而,司机把车停在了支队大楼对面,应泊付了车费,下车后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他还是没有胆量直接造访,而是钻进临近的超市里买了包口罩。

虽然网络上舆论沸沸扬扬,落在现实生活里,就像一场海洋上的大雨,没什么特殊的,大家依然要埋头过自己的日子,不会注意身边出现的某某某是不是那个风口浪尖的倒霉鬼。应泊结账时,收银员甚至还会微笑着跟他说“帅哥慢走”。

以防万一,应泊又挑了一顶帽子,虽然有点大,但堪堪能盖住他的眉眼。旁边是一家咖啡店,他带了杯冰美式出来,算是见面礼。

不过,过于高挑挺拔的身姿还是让他看上去极为显眼。他压低帽檐缩在刑侦支队附近的报刊亭后,思量着是该托门卫大爷把路从辜叫出来,还是不请自来地自行亮相。

似乎不管是哪一种,都容易挨揍。他都走到了门卫亭旁边,跟大爷对视一眼,大爷用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应泊犹豫了一下,上前把冰美式放在窗台,嘱咐说:“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路队?”

大爷不明所以。待应泊把话说完,大爷紧盯着他,盯得应泊浑身不自在,大爷随即惊喜地探出头:

“哎,这不是应检察——”

应检察官掉头就走,根本不听大爷把话说完。

他也道不明自己现在的心境——他确信自己是思念路从辜的,新闻上的那张脸时时浮现在脑海里,以及过往许许多多厮磨交缠的片段,折磨得他昼夜不得安宁。

可他又害怕见到路从辜,怕见到眼泪,也怕见到伤痕。

暮色渐沉,快到下班时间了,刑侦支队多数人都认识他,要是三三两两路过这里,他很容易暴露。正犹豫着,一辆警车呼啸着冲进大门,带起的风差点掀翻应泊不合尺寸的帽子。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了静谧的黄昏,警车的一半车身都隐没在大门内,只剩后面一半还留在外面,却停住不走了,刚好挡住了视线。应泊歪歪头,想避开车身向里面张望,却发现驾驶位上的车窗降了下来,同样有一双眼睛在扫视车外的环境。

是路从辜。

应泊下意识地又一次藏进报刊亭后,买了份杂志挡住脸。路从辜的位置能看到的区域十分有限,他茫然地环顾一圈,终究关上了车窗,继续往里开。

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又落回胸腔里,应泊眼看着路从辜跳下车,皮鞋踏过水泥地,溅起积水,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瘦了,执勤服和裤腿都是松松垮垮的。

然而,路从辜突然在台阶上驻足,目光扫过街道。应泊慌忙屏住呼吸往阴影里缩,后背撞得报刊亭铁皮哐当作响,引得老板大爷不满地“啧”了一声。

所幸正要转身的路从辜被赶来的民警叫住,接过一份文件,却还是不死心地频频回头张望。

正当应泊以为这一面就这样以自己的遥遥相望作为结局时,门卫大爷拎着应泊留在那里的咖啡离开岗亭,向路从辜跑过去,应泊心下顿时一惊。

路从辜接过咖啡,脸色在听到门卫所言后骤变——那是一种类似头狼嗅到血的味道的神情,门卫话音戛然而止。路从辜死死盯着围墙外郁郁葱葱的树木,随后把文件拍在民警怀里,冲出大门外。

路灯就在这一刻骤亮,应泊向后退了一步,动作不明显,却没能逃过刑警的眼睛。两人隔着鹅卵石路面对望,路从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刹那间就漫上了一丝带着偏执的暗色:

“……应泊?”

应泊在对方抬腿的瞬间开始奔跑,他还没想好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身后是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沙哑的暴喝:

“站住!”

人行横道的绿灯在应泊踩着最后一秒通过后变了颜色,两侧的车辆立刻连成一道湍流,将两人隔绝开来。应泊闪身躲进胡同口,听着外面人来人往,颓然地靠在砖墙上。

“出来,我看见你了……”路从辜追来的脚步停在巷口,质问带着哽咽,“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应泊扭过头,好像有什么从眼尾滑落,又迅速被燥热的空气蒸干。

回到张继川的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应泊刚打开房门,一个被捏扁的可乐罐就朝他砸了过来,还好没砸到他的脸。

他顺手捡起来扔进玄关的垃圾桶,张继川放下手柄,讶然地看着他:

“咦,回来了?他没留你吗?”

“我跑了。”应泊疲惫地走进屋内,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路从辜最后被一通电话叫走了,没有把巷子搜个底朝天。

“啧,你这个人……”张继川一脸恨铁不成钢,“得,他今天晚上又得给我打电话了,你得帮我想想怎么圆这个谎。”

“圆什么……就说你不知道。”应泊没心思想这些。张继川忽然想起什么,凑到他旁边,神秘兮兮地说:

“蔚然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回我的消息。你说,她是生我气了吗?可是我这两天也没做什么啊。”

“也许是忙吧,我不在,很多事情需要她自己完成。”应泊把脑袋埋进靠枕里。

“那也不对,她以前再忙都不会不回消息。”张继川反复点进聊天界面,“我现在有点担心,不会是出事了吧?”

第115章 轮盘游戏

“那我给她打一个。”应泊被烦得受不了, 只好通过这种方式让张继川闭上嘴。他坐起身来,拨通徐蔚然的电话,果然,长久的等待后, 电话自动挂断了。

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应泊同张继川面面相觑, 又一次拨过去。正当两个人都以为这一次也打不通时, 徐蔚然接起来了。

“喂?蔚然?”应泊试探地开口。然而,对面并没有传来徐蔚然的回应, 反而是一阵金属铁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环境内回荡,夹杂着女人的闷哼, 像是被塞进了铁皮桶。背景里有重物拖拽声, 接着是卷帘门“咣当”落锁的震颤。

“唔……唔唔!”

两人都在一瞬间就听出是徐蔚然的声音。张继川扑过来抢电话, 应泊用肩膀顶开他, 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电话那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应泊几乎要按捺不住开口时,那边传来男人粗野的声音:

“应检察官?既然打来电话了……”

“你们是什么人?”应泊厉声问。

“明知故问。”对方冷哼一声, “这个小姑娘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的那天,就该想到有今天的下场了。”

“赵玉良的人?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应泊恨恨道。对方既然肯接电话, 就是愿意谈条件, 他便沉住气道:“把电话给蔚然, 我得确认她还活着。”

对方大笑两声, 而后粗暴地撕开胶带,徐蔚然的呜咽随后响起。她大口喘着粗气,颤声喊道:

“师父!别过来!他们会杀了你的!”

“蔚然!”两人一同吼出声。电话那边的人狠狠踹了徐蔚然一脚,她强忍着疼痛,还在嘶哑着喊道:“他们想要你手上的保护伞名单, 刺探督导组已经查到哪一步了!”

“哈,她把我们想要的说出来了。”男人不怒反笑,“那……应检察官,城东钢材市场,会有人领你进来,过时不候——记住,你一个人来,不要报警,如果你不想看她被活活烫死的话。”

在一声火柴擦燃的声响中,电话挂断,忙音急促地震动耳膜。应泊缓缓放下手机,左手攥成了拳头。一旁的张继川也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他最初想的是,张继川家世显赫,在张家的庇护下,他们怎么也不敢动徐蔚然,现在看来,是他低估那群亡命徒的胆子了。应泊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张继川,把手搭在张继川肩上:

“我会把她救回来的,别担心。”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张继川语无伦次,“他们的目标摆明了是你,蔚然只是个饵,我们不能上这个当!”

见应泊根本没听进去,兀自整理着着装,张继川把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蔚然是我认定的妻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两个谁出了事,我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应泊良久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张继川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不肯跟他相认吗?”

张继川被他笑得心里发涩,问:“为什么?”

“因为,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应泊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吩咐道,“两个小时后要是没有音讯,马上给路从辜打电话。。”

“你……”张继川眼看着他走到玄关,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把匕首:

“至少、至少带把刀!”

应泊拗不过他,只好折返回来把匕首带在身上。他盯着张继川充血的眼睛,轻声说:

“如果我回不来……”

他终究没有说下去,话音消散在楼道炒菜声里,重重关上了防盗门。张继川有许许多多的话堵在喉头,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句嗫嚅:

“平安回来,你们两个都是。”

事实上,应泊很早就从路从辜口中获知,城东库房明面上是赵玉良手下的据点,实际已经成了警方卧底的地盘,先前炸船事件之所以警方能快速冲进库房找到炸弹遥控器,也是多亏了内应。

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绑架徐蔚然诱自己过去,难道……是卧底叛变了?

能够确信的是,路从辜已经把他们目前掌握的名单交给了督导组,也许赵玉良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指望这名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即便牵涉众多,拿到手后也足够他展开行动处理残局。

何况,就算在那里杀了他们两个,在现在的舆论下也完全可以矫饰成两个司法蛀虫玩火自焚,激化民众对督导组“无能”的质疑,为转移关键证据争取时间。

眼下将近七点,这个时间,打车也不是容易的事,城东库房太远太偏,没有司机愿意冒险。应泊反复加价,才终于招募到一个勇夫。一上车,司机看了眼目的地,不免困惑问:

“哟,兄弟,这个点去那地方干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