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颔首,随后又开口问:“这里有体重秤么?”

“体重秤?”工作人员觉得奇怪,“你要体重秤做什么?”

应泊一笑:“没什么,看看自己瘦了多少斤。”

又一次回到留置室,应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留置以来,他拒绝了工作人员聘请律师的提议,就像他过去暗示手下嫌疑人“不要聘请律师”那样。他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很清楚刑事诉讼里辩护律师能做的微乎其微。

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搜走了,连手表都没留下,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他每天都处于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清晨有天光唤醒,月升则闭眼入眠。

一日三餐则有专人送进来,看着他吃完,再把餐具都收走——防止被关押的人员自杀。

应泊当然不会选择自杀,毕竟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一环,要是真的不想活了,他大可以在被留置前就结果自己。没了手机,他也看不到那些侮辱他的污言秽语,算是心静自然凉。

据说,留置官员一天的成本在一万元以上,应泊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这些天已经花掉国家五六万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挥金如土。睡不着的夜里他也会想,要是他出去后能申请司法赔偿就好了,不仅白吃白住,还有钱拿。

只不过,清醒与迷蒙的交界处,脑海中更多的是那个人的影子。

出去之后要不要跟路从辜见面,他还没想好。虽然褚永欣的实名举报里有诬陷的成分,但关于他身世的部分大多是事实,这一点无可抵赖。

虽然私生子的身份让他一路走来挨了不少白眼,却在政审中钻了空子,也算因祸得福。他原本天真地以为那些丑陋的过往在他穿上制服宣誓的那一刻归于尘土,可脱下了制服,他依然是那个畏畏缩缩见不得光的丧家之犬。

应泊自然清楚,路从辜不会因此改变对自己的感情,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们的爱也没有那么浅薄。

问题是应泊自己的心魔——他有没有勇气以这样一个赤/裸的、卑贱的模样重新面对。他甚至想不出该怎么面对倾注了多年心血的工作,这些天罹受的那些流言蜚语,让他自己都开始质疑罪犯的孩子配不配做一个检察官了。

嘴上说着“只是一份工作”,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不免落俗地想到理想,想到责任。

以至于熬到了可以离开的那一天,他站在留置室门口,忽然有些不想走了。

工作人员好心地将他送到门口,他回过头向楼上望去,窗口同样有人在目送他,是夏怀瑾。

他绽出一个天真的笑,向夏怀瑾挥手。

孑然站在人行道上,他迷茫地环顾四周,不知该去向何方。然而,马路对面有辆奔驰短促地鸣笛两声,仿佛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循声望过去,奔驰车主打开车窗,冲他吹了声口哨,是陈嘉朗。

应泊犹豫着,没有上前去。陈嘉朗原本挂着的假笑立刻碎了一地,变成了一副不满。

“条子应该马上就到。”陈嘉朗看了眼腕表,把眼镜拨到鼻尖,“你也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吧?”

这话的确让应泊思索起来。他借着监委金属招牌的反光观察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这些天刻意地休养身体,但胡思乱想最伤心神,他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得像个街头艺术家。

末了,他选择妥协,上了陈嘉朗的车。

一路上陈嘉朗都没有主动开口,这让应泊想起小时候自己考砸后一脸严肃的母亲,也是这样不发一言。他如坐针毡地望向车窗外,问:

“我们这是……去你家?”

陈嘉朗还是不说话,大抵是默认了。应泊偷偷觑了陈嘉朗一眼,硬着头皮接着问:

“你的病怎么样了?化疗效果还好吗?”

“我没有化疗。”陈嘉朗抽出烟盒,不顾应泊阻拦的眼神,点起了一根,“没有必要。”

“什么叫没有必要?”应泊气极反笑,“不想活了?”

“嗯,有点。”陈嘉朗似乎在跟他赌气。应泊趁着红灯,抬手想把那根烟夺下来,却被陈嘉朗避开,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一丝警告。

车停在陈嘉朗家的地下车库。陈嘉朗下车后径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一眼,应泊自觉地跟在后面,随他一起上楼。终于开门进屋,陈嘉朗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皮鞋也没脱,直接靠在沙发上,厉声问:

“现在,说说吧,为什么玩失踪?”

第112章 第 112 章

“这不是……怕你们担心么?”应泊赔着讨好的笑, 坐在陈嘉朗旁边,“我可以吃点葡萄吗?留置室没有水果。”

这房子奢华归奢华,但陈嘉朗很少回来,买了只是充面子, 家具基本没有使用痕迹, 茶几上的葡萄明显就是给应泊准备的。

他一直都知道陈嘉朗很吃他装可怜这一套, 这一次也一样。陈嘉朗靠在沙发上抽烟, 虽然神情依然冷峻,目光却已经有了柔软的迹象, 默许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应泊便得寸进尺地凑近,亲手喂给陈嘉朗一颗:“很甜, 尝一尝?”

陈嘉朗白了他一眼, 别开脸吐了口烟圈。

“我这不是没事嘛。”应泊自讨了个没趣儿, 靠在沙发靠背上嘟囔。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连个音讯都没有, 他也自知理亏,主动给陈嘉朗递台阶:

“怎么, 不赚钱了?律所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不赚了,过几天去把律师证注销。”陈嘉朗把烟蒂碾灭, 烟味倒呛得他不住咳嗽, “咳咳……以后就在这里看着你。”

“看着我?”应泊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直觉不妙。陈嘉朗压住了咳嗽, 欺近他,跨坐在他腿上,两手撑在他头两侧:“嗯,哪儿都不许去。”

应泊仰头直视他,微微叹气:“又轻了, 没好好吃饭?”

也许是没想到应泊竟然一点不挣扎,陈嘉朗有些愣怔,随后抬手捏捏应泊几乎凹进去的脸颊:“你不也是一样?”

“我又没有生病。”应泊摇摇头,“你要是需要人陪着,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一段时间,等你好转了再离开。”

他诱哄似的继续说:“化疗还是要去的,我知道很痛苦,但是不许逃。你要是害怕掉头发,我可以陪你一起剃掉。”

“应泊,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陈嘉朗反而笑了,“我的意思是,我要把你拘禁在我家里,哪儿都不许去。”

在应泊大惑不解的眼神中,陈嘉朗挑起他的下巴,吻将落未落:

“你自己也很清楚,条子不一定会接纳你了吧?我调查过他的背景,算是公安世家,父亲是省公安厅的领导。那样的家庭,最看重出身了。”

他的手指抚过应泊下巴上残余的胡茬,又细细地摩挲一遍——留置室的刀片太钝,根本刮不干净。应泊收敛了笑意,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眼神倏地变冷:

“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检察官了,怎么确定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呢?”陈嘉朗任由他死死桎梏着自己的手,“你仔细想一想,路从辜是警察,警察都是什么人?公检法三家里就属他们权力最大,他要是真想找你,会找不到吗?”

闻言,应泊眸光略黯淡了一些,却还在坚持:“只是停职而已,等风波过去,我还可以复职。我听说,督导组已经来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已经被陈嘉朗带跑了。陈嘉朗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笑他的天真:

“是,是,规矩是这个规矩……咳,不过,就算青天大老爷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今天敢把陶海澄推下台,明天就敢把新的领导推下去,他们可以借你这把刀杀人,不代表愿意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事到如今,你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要养一条有前科的噬主的狼在身边呢?”

应泊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不可能在推翻陶海澄后取而代之,现在又没有新的靠山,对于其他人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更何况,出身有污点,现在又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也许单位的同事们私底下只会痛恨他不自量力地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连日的颠沛流离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思考,那种天真的英雄主义的激情褪去后,应泊现在只觉得脊背发凉。他用了十三年忍辱负重地走到今天,真的承受得住失去一切的打击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搭上了所有前程,其他人得到了应有的正义,那他的正义呢?

“小野心家,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当初想的是赌上一把,虽然很可能满盘皆输,但赢了就是庄家通吃,带头打掉这么大的老虎,能保你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可你从没想过第三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两败俱伤。”

陈嘉朗就这样赤/裸/裸地将应泊的心思全都吐露出来,而应泊哑口无言的反应让他更为得意。他爱怜地抚平应泊紧蹙的眉头,轻声细语:

“你的导师早就提醒过你,体制内不一定是你最好的去处,你这样一腔热血的人,外面的世界更广阔。”

“已经没机会了。”应泊还在嘴硬,可躲闪的目光暴露了内心的慌乱,“大不了……大不了转行,离开法律职业,总有路可以走。”

陈嘉朗听了低低一笑:

“怎么会没机会呢?如果你愿意完全地信任我,不用管什么竞业条款,我有的是办法把你塞进靖和,做几年顾问再执业,以你的能力和人脉,做到主管刑事案件的合伙人完全不在话下。”

应泊看向他,眼神锋利如刃:“你把我带回来,不会就是为了挖墙脚吧?”

“挖墙脚?我只是在为你的以后做打算。当然,如果我身体状况允许,也可以养你一辈子,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过要跟你那些老朋友新朋友划清界限,我不喜欢他们。”

他先是把脸颊贴在应泊颈侧深吸一口气,又食髓知味地在那处敏感的肌肤上啜吻,呼吸越发粗重:

“……是留置室的沐浴液吗?味道居然还不错,看来你一直都有好好打理自己。”

“嘉朗,你很清楚,我做不到。”应泊轻轻捏住他的后领,阻止他更进一步,“从我腿上下去,坐好。”

“紧张什么?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也根本不能对你做什么。”陈嘉朗抬起头,半是调笑半是威胁地说:

“也就是立刻打电话告诉条子你在我家而已,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你!”应泊眼中闪过慌乱。陈嘉朗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说:

“每次提到他你都会害怕,像是你曾经做过什么非常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应泊垂下眼睛:“我的确对不起他。”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高中同学,后来你转学走了,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嗯。”应泊点点头,“在他最依赖我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为了让他死心,甚至骗他说我死了。”

“分开后,他其实一直在给我发消息,我每一条都看到了,但从来没有回复过。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用姨妈的口气跟他说,‘应泊生了一场重病去世了’。”

“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让他忘了我,可我自己又放不下他。”应泊自嘲地扯扯嘴角,“发完我就登出了账号,因为不敢看他的回复,也不敢联系曾经的共同好友,生怕听到他过得不好的消息。”

“所以,毕业那年你说要回来发展,是因为想要回来找他吗?”

应泊犹疑着:“有这个原因,但主要是……我因为师父的影响,想要跟她走一样的路,如果回来发展,她能拉我一把。”

“果然,这才是你,你从来都不会被情爱动摇选择。”陈嘉朗露出一个颇为赞许的笑。应泊叹了一声:

“我以为,医院那一次后,你已经跟他和解了。”

“是和解了,如果他能把你好好地保护起来,也许我真的就放下了。”陈嘉朗无可奈何地摊手,“可是他没做到,还得你来做活靶子,献祭自己做他的战功。”

“跟他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

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自顾自道:

“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这些天我找不到你,急得团团转,把几乎每一条跟你有关的消息都看了一遍。一群畜生一样的人,居然也敢对你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很生气。”

“他们只是不知道真相罢了,也是被煽动的受害者。”

“煽动?你以为他们在乎真相吗?他们甚至不在乎……咳咳……”陈嘉朗气血上涌,“还记得你曾经帮忙申请过司法救助金的一家人吗?现在那家人每天能靠直播骂你赚打赏赚得盆满钵满,我每天都会准时点进去看,猴戏一样。”

他喘不上气来,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应泊推开他冲进厨房倒了杯水,翻箱倒柜地找出药来,灌进陈嘉朗嘴里:

“……少说一点。”

陈嘉朗渐渐平复下来。应泊行至阳台向下望,摆明了态度是不想再争辩。

“应泊,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理想了。”陈嘉朗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腰,“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你想的是把可怜的群众拉上来,可他们不会感激,只会想方设法把你也拉下去。”

应泊不答话,双眼空洞地望向远方。城市的车水马龙兀自流转,由外向内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将无数人的命运画地为牢。海岸线长龙一般匍匐在城市边境,如同一个冷眼的看客,局中人的生死悲欢与之无关。

“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过得也很痛苦?”

“别说了……别再说了。”应泊抬手扶着额头,太多嘈杂的声响占据了他的思绪,几乎快要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