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夏卓尔紧紧闭着眼睛, 抓着应泊的手, “外面在打雷……”

应泊把她护在怀里,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轻声细语安抚:“哥哥帮你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了。”

孩子颤抖的躯体在他怀中慢慢安稳下来, 呼吸也变得绵长。应泊听着窗外的雨打风吹, 用拇指摩挲她的脸颊, 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有哥哥在, 怎样的风雨都别想伤害你。”

手腕上的伤口缝了很多针,止住了血,又开始化脓,大片大片地黏在手腕上,粘住了纱布。应泊每次换纱布都要背着夏卓尔, 因为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撕掉纱布后疼得流眼泪的样子。

那狰狞的伤痕像是一张大口,一遍又一遍地警醒他记住现在的一切,不论苦厄还是温存。

脓血流干了,血痂成了一道保护甲。应泊这天背上了自己的书包,早早地将夏卓尔送到幼儿园交给老师,挥手向她告别:

“卓尔要听老师话哦,多喝水多吃饭——哥哥也去上学了。”

又是一年秋,上一次走在这里,他还抱着安稳读完三年高中,然后通过高考离开这个城市的心思。也许老天爷是急着遂他的意,才故意安排了这样一场劫难吧。

前路晦暗不明,未来不知何往,新的落脚地是吉是凶也尚不明了,不同的口音、不同的习惯、不同的人群,自己还背着一身债务,每一样都足够让一个惘然的年轻人失去对人生的所有期许。

马上就要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竟然生出了些许留恋。

正思忖着,身后响起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

“应泊!”

声源很远,声音拉得太大,听不出原本是谁的音色,只能听出是在叫自己。应泊被叫得一愣,脚步也不由得停下,转过头去看来者是谁。

校门口,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冲撞过来。应泊很快认出了是谁,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名字,那人就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

他努力地想要撑出一个看上去轻松的笑容,不料,下一秒,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

“你他妈的!”那人怒骂着,声音却听得出哭腔,“你他妈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那一拳带着那人一路快速奔跑的惯性,刚好砸在了鼻梁上,应泊顿时眼冒金星,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勉强站稳两腿,晃晃脑袋,脸颊一周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下意识地用手抚摸被打的部位,那人又三两步上前,扯着他的领子,哽咽着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去你家找不到你人,去报警人家不立案,我不要脸面地赖在那里,哭着求他们救救你,你呢?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应泊始终安静地听着,任由对方发泄这些天来的委屈和惶恐。路从辜被他这副沉默激得更加恼怒,刚举起拳头,手却僵在半空,根本落不下去。

“我真是……真是要被你气死了。”路从辜改为用手背抹掉眼尾的泪。应泊眼眶红红的,却流露出一个狂喜的笑,不由分说地把路从辜揽进怀里。

“真好……”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我又活着见到你了。”

路从辜原本还在挣扎,却也只是做做样子,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愤怒。应泊更加用力地按住他的腰,脸颊不停地蹭着他的颈侧,眼泪全都落进了领子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混蛋,我不该让你担心。你打我骂我都好,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挣扎的动作慢慢安定下来,路从辜双手攀上应泊后背,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我都不能说吗?”

应泊松开他,捧起他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没事,都是小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你。”

路过的学生往往被他们吸引目光,但也只是略略一瞥,又瞪着朦胧的睡眼继续走向教学楼。应泊旁若无人地快速在他额头轻吻,又一次把他按进怀里:

“差一点,我差一点就活不下去了……”

“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路从辜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就像你也不会抛下我,是不是?”

“真的没事,都过去了。”他帮路从辜抹掉眼泪,“别哭,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路从辜气不过,还想再捶他一拳,却被应泊拉住手十指相扣。应泊泪中带笑,牵着手迈步往教学楼走去:

“我们去上课,像从前那样……我想你了。”

应泊的状态比起暑假刚结束那段时间好转很多,但每天还是魂不守舍的。他有时会望着讲台发呆,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要叫上几遍他才听得见,甚至连路从辜在推他都感受不到。

“泊子哥。”班长霍知岚把前排女生打发走,坐下来观察应泊的脸色,“你真的还好吗?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大家说的。”

“……我?”应泊笑得很勉强,“我挺好的呀,不用担心。”

“好什么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瘦得脸颊肉都没了。”霍知岚柳眉倒竖,指着应泊消瘦了几圈的脸。其他人也在应和:

“瞎子都看得出来。”

“真的没事。”应泊被问得心烦,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再搭理任何人。路从辜帮他打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向其他同学摇摇头,意思是给他一点空间。

应泊还是吃不下去饭,就算被路从辜强行拉到食堂,也是吃上两口就放下筷子了。路从辜想当然地认为是学校食堂不好吃的缘故,便打着自己吃不惯的名义,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都拉着应泊回自己家吃饭。

不能说毫无效果,但也收效甚微。爷爷奶奶皱着眉头看这个曾经热情开朗的孩子颓靡地食不下咽,瘦得几乎没了人形,都小心翼翼地问:

“是吃不惯吗?今天的菜确实咸了点,我们再去给你煮碗面条吧。”

“不用,不麻烦了,很好吃。”应泊摇摇头,又努力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可还没咽下去,就无法自控地呕了出来。

不仅如此,应泊的慢性病也越来越严重。他每天都会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睡觉,谁呼唤也不搭理,只有在忍不住呕吐时才会起身,吐完再回来继续趴着。

路从辜固然心急,可又不方便追着问,只好病急乱投医地塞给他胃药,却都被婉拒了。老师们也仿佛达成了默契似的,没有一个人苛责应泊,只说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找老师开小灶。

事情在一天初现端倪。那天路从辜路过办公室,刚好发现应泊站在班主任桌角,旁边还有个身穿宝蓝色套装的年轻女人。女人的手指指着应泊的鼻子,咄咄逼人地问:

“你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到底还要留着这个野种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很大,路过的人基本都听见了。路从辜起了疑心,靠在办公室门外,继续听下去。

“正因为我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所以不会歧视任何出身的孩子。”班主任把应泊护在身后,“你们的家务事,学校没有权力干预,也希望你们不要干预学校的正常教□□作。”

“我很快就走了,不会碍你的眼,你也不要再来给学校和老师们添乱,算我求你。”应泊轻轻开口。

“哈,你倒是理直气壮了。”年轻女人轻蔑地白了应泊一眼,“野女人的野种,母子俩都一个德行,贱骨头。”

只能听到一些破碎的对话,路从辜左思右想也琢磨不明白。那年轻女人拎起包,气势汹汹地离开办公室,被守在门口的路从辜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件事更加剧了路从辜心里的不安。他不懂应泊那句“我很快就走了”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让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应泊。应泊自然也很快发觉他的不对劲,瞥了他一眼:

“你确定连上厕所都要和我一起吗?”

“刚好我也想上厕所。”路从辜咕哝着。

可百密终有一疏。午后全班都睡着,班长唤路从辜出门:

“体委!老班让咱们跑一趟体育老师办公室。”

路从辜揉着眼睛跟了出去,没发现身后的应泊也有所动作。等他完成任务回来,应泊的座位空空如也,早就没了人影。

他心下一沉。

动作比思绪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撞倒了其他人的椅子。一路追到教学楼外,落叶下是熟悉的影子,应泊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跟着衣着简朴的中年女人往校门口走。

“应泊!”

被喊住的人僵在铺满落叶的台阶上,路从辜飞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又一次忍不住哭了:“……不是说好考到一个地方去吗?不算数了吗?”

应泊全身一震,良久,轻轻搂着路从辜的腰:“……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路从辜直接打断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似的。应泊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打颤:

“我可能,可能没办法……”

“你要去哪儿?以后还会见面的对不对?”路从辜乞求地看着他。旁边的中年女人双手抱胸看着他们,校门外,一辆桑塔纳也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路从辜略一犹豫,倒退着往后走:“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向班级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一张照片折返回来。他停在应泊身前,撕开那张在医院拍下的合照,将自己的那半张递给应泊:

“求求你,别忘了我。”

应泊噙着泪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半张照片,哑着嗓子重复:“好,好……”

逆光模糊了背影的轮廓,两人隔着一道大门相望,像是隔了半生的光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110章 第 110 章

保洁员的小推车辘轳地碾过门外, 拖把杆打在了门板上,推车在门口略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这道门的隔音不好,每到凌晨时分, 对门吸毒者发狂的嘶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应泊坐在床沿, 手肘支在膝盖上, 两手撑着头, 唇边隐隐可见一圈泛青的胡茬。

他已经在这家省城边缘的旅舍躲了将近一周,压根没去省检报到。

虽然早料到那张调令是假的, 但陶海澄和赵玉良的动作还是比他预想的更快一点——这两个老头虽然私底下也会明争暗斗,但在对外斗争上还算是格外团结。

调他升职是假, 秋后算账是真。

他当然知道, 现在不论是什么单位、什么立场, 所有人都在发了疯似的找他。他当然也知道, 绝对不能耐不住性子露面, 这样前期铺垫的所有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这家旅舍的卫生环境过于糟糕,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有洁癖的应泊绝对不可能住进这里——每一晚都是酷刑。窗外的霓虹灯牌突然亮起,“住宿”二字透过褪色的窗帘映在墙上, 晃得眼晕。走廊传来醉酒男人的呕吐声, 混合着电视购物频道夸张的叫卖, 床单和枕巾都是发黄的, 清洗实在太耗费人力物力,店家干脆用消毒水遮盖异味。

即便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人已经订了最好的房间,这里还是没有独立卫浴。墙角的蟑螂簌簌爬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如果没记错, 辗转难眠的夜里,应泊还听过老鼠吱吱的叫声,就在床边。

屋子里满是楼下大排档的油烟味,在潮湿的夏夜空气里凝成黏腻的胶状物,堵得人每一刻都直欲作呕。天花板的裂缝在往下漏水,每隔上几秒就坠下一滴,正巧砸在接水的塑料脸盆里。

这声响几乎遮盖了屋里所有的动静,以至于当真正的来电铃声响起时,应泊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屏幕上又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应泊只是看一眼,就猜到了对方什么来意。手指在接听和挂断键之间逡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接起。

“你妈的婊子养的杂种!”一个粗粝的男声大喇喇地炸开,“检察官?呸!你也配!就他妈你们这群当官的不做人,老子现在才过得这么不如意!”

应泊被他吵得耳朵针扎一样疼,沉默地拿远了一点。对方也许是以为他心虚了,气焰更嚣张了:

“说话啊杂种,装死呢?”

不知道这人是遭遇了怎样的不幸,也许与自己有关,但更大可能无关。应泊无意跟对方争辩,默默按下了挂断键。

这些天来接了多少通类似的电话,应泊已经记不清了。他的个人信息在整个互联网上传了个遍,亲戚朋友如雨后春笋般从全国各地冒出来,其中绝大部分他都不认识。

最开始是丈夫出轨把家产全都转给小三的全职主妇,半夜站在楼顶给应泊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如果不公开道歉自己立刻就跳楼。

应泊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耐心地开解了她一整晚,鼓励她人生还是要往前看,不值得为烂人放弃未来。

他工作以来所有在公开场合现身的留影也都被扒了出来,有人给他发了一连串的彩信:第一张是他参与社区普法活动,腕表被有心人圈了出来,说是某奢侈品牌,其实只是款式相近;第二张是母亲前些天去接继子女放学遭人跟踪偷拍,照片被恶意地调成暧昧的粉红色调,配文是“你妈又在接客了”;第三张是应泊的证件照,不仅改成了黑白色调,还标上了“已注销”的字样。

更有甚者把他的照片P到会所广告上,发信息问他包一晚上多少钱。

那些被蚊虫吵得睡不着觉的夜晚,应泊靠在床头,按揉着被叮咬出的肿块,一条一条地删除这些骚扰信息。

意志力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悍,他原以为自己十三年来早已经习惯了这些攻讦,可那些带着刺的流言蜚语如万箭穿心一般将他钉死时,他的确产生了一种虚无的绝望。

他的喉咙里时常发出一种与哽咽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闷响,像是溺水者最后的呛咳,被勒毙者喉骨的碎裂,以及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心脏仿佛在粘稠的黑暗里挣扎,下一秒就会停跳。

又有一个电话挤进来了,好在手机电量耗尽,堪堪截断来电。他习惯性地插上充电线,屏保又一次亮起,照片是那天在车上偷拍的路从辜的睡颜,刘海垂下来,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应泊愣愣地看着这张照片,末了,将滚烫的手机贴在心口。

不仅仅是路从辜的联系方式,包括陈嘉朗和张继川,所有可能在这时联系他的人都被他拉黑了,为的是尽可能避免波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