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又一次准时到达,其实他才走到楼梯口,路从辜就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他这一次肩上不仅背了书包,还多了个吉他包。他随意地把书包扔到地上,抱着吉他坐在路从辜身边:

“看,就是它,我花了三百多淘的,又花五十买了书和谱子,剩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

“我能摸一下吗?”路从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被保养得相当好的原木色吉他。

“当然。”应泊牵着他的手放在琴弦上,“试着拨一下。”

手上稍微加重力气,琴弦便旋即发出了一声响,路从辜眼睛都亮了。应泊含笑看着他,信手调试琴弦:

“想听我唱什么?”

“什么都好,只是想听你唱。”路从辜调整了下坐姿,后背挺直,“我准备好了。”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应泊笑着摇摇头,“那就唱首民谣吧,难度不大,不容易跑调。”

他抱着吉他,指尖随意拨出几个音符,随后按下第一个和弦,乐声如水一般流淌而出,应泊跟着旋律轻轻摆头,脚尖随节奏轻点地面: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其实没有应泊自己说得那么离谱,平心而论,唱得很好。少年清亮的嗓音和弦音交叠在一起,仔细听能听出来一点因为害羞而生涩的颤音,但无伤大雅。应泊耳尖红得快要滴血,目光也从路从辜的脸上不自在地移开。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曲子本身带着些许的忧伤气息,被应泊用这副情态唱出来,仿佛是少年思怀的情歌似的。路从辜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有多烫,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炽热的目光望着应泊,所思所想全都泄露得一干二净。

如果能这样一直唱下去该多好。

门轴似乎转动了一下,声响却淹没在乐声里,谁都没有管它。直到应泊唱到最后一句,目光被门口的景象吸引,忽然跑了调。

路从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路项禹,正举着手机对准两个少年。见自己似乎打扰了难得的欢乐,路项禹一怔,挥手示意两个人继续:

“继续,不用管我。”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一同羞涩地笑了出来。路项禹借机上前,把拍下的照片展示给两个人看:“你们看,多好,就是不太清楚。我看护士站好像有一台相机,我去借用一下。”

等路项禹走了,路从辜冲着应泊竖了个大拇指:“好听,以后还可以唱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应泊的脸还是红红的,“只要你喜欢。”

很快,路项禹带着相机回到病房,两个少年正依偎着说悄悄话。路项禹调整好镜头,把二人框进画面里:

“好……再近一点,别那么拘束。”

应泊首先把手搭在路从辜腰上,把他揽进怀里,路从辜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应泊身上,连对方的心跳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心跳得好快,是和我一样紧张吗?”他想。

路项禹按下快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去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再留个底版,也算是给你们的一个纪念。”

“你今天……没有任务吗?”路从辜忽然问。

“任务?”路项禹被他问得一愣,“有是有,但今天开完会还有一点时间,我就想着来看看你。”

“看来叔叔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照看你。”应泊笑着打趣,“有爸爸真好,这么看来,我成多余的了。”

“啧。”路从辜捶了他一拳。路项禹也上前来,用大手揉揉两个人的头发:“饿不饿?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吃完再玩,想吃什么?”

夜深,医护查房时,病房里只剩卧床睡熟的路从辜。护士帮这个孩子掖好被子,帮忙关上灯,才慢慢退出病房。

然而,她离开病房不久,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窗帘动了动。路从辜一下子坐起来,用气声说:

“出来吧,他们走了。”

窗帘后现出一个人形,应泊被闷得满头大汗。他摸黑凑到路从辜床边,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路从辜帮他擦汗,试探地说:“我不想一直躺在床上,我想出去走走。”

“可你现在……”

“不走远,就在附近。”路从辜连忙说,“我这几天发现楼梯口有梯子,可以爬到楼顶去,我们去看看吧。”

应泊还想说点什么,被路从辜抓住了手腕,一下子心软了:“……好吧,不过说好了,不许走远。”

二人偷偷潜出病房,蹑手蹑脚地绕过护士台,一溜烟儿地钻进楼梯口,一直往上爬。果真,最高层有个梯子,直通向一道门——看来那里就是楼顶的入口。

“来,我拉你。”

他们相互扶着爬上去,应泊按下门把手,门果然开了,眼前豁然开朗。他转身牵着路从辜的手,一同跑到楼顶围栏边,向下俯瞰着整个城市。

路从辜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夜风的气息,应泊笑吟吟地看着他,拉他一起坐下来,腿伸出围栏外,一晃一晃的。

“谢谢你,应泊。”路从辜仰头看天,“我今天特别开心。”

第106章 第 106 章

“是我该谢谢你。”应泊轻轻摇晃围栏, 确认足够坚实,还是不放心地把路从辜往后拉了拉,“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在晚上十点坐在屋顶看星星。”

路从辜笑了, 颇有点拉人下凡得逞的狡黠和得意。应泊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开心, 冲他挑了挑眉:

“你笑什么?以往这个时间我还在上晚自习, 以前从来没逃过课, 也没请过假。”

话音落地,路从辜笑得更开心了。他碰碰应泊的手肘, 心里话涌到嘴边却不敢说,只好换了个说法:“应泊, 为了我逃课, 值得吗?”

“我做事从来不看值不值得。”应泊坦然回答, “不然也不会学文科。”

他微微蹙起眉头, 似是在思索:“要是事情败露, 老师问起来,我就说……作为团支书替班级和团组织关心受伤同学, 很合理吧?”

一种莫名的勇气让路从辜脱口而出问:“只是作为团支书的关心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可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应泊极明显地一怔, 侧脸看向他:

“那……你想要的是作为谁的关心呢?”

“我……”路从辜被问住了, 慌乱地别开眼睛,房顶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战。应泊也不追问,只是低低一笑,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帮他披上:

“不过,我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关心一个人。”

什么意思?路从辜不由得多想, 心也紧跟着砰砰跳起来。应泊两手扶在围栏上,望着楼下踽踽独行的归人,笑意慢慢消弭: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对谁都一样?”

“你……在问我?”

“嗯。放轻松,只是问问,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有一点。”路从辜如实告知,“我很羡慕你,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大家都很喜欢你。”

“都喜欢我?”应泊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也包括你?”

肯定也不对,否定也不对,路从辜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应泊见好就收,没有真的叫路从辜难堪,接着说下去:

“我更羡慕你。我这样的人,没有棱角,丢进人堆里就泯然众人了;但路从辜就是路从辜,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管漂流到哪里都独一无二。”他怅然地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多么短暂,等到百年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活得鲜明灿烂的你,但不一定有人记得庸庸碌碌的我。”

“我会记得。”路从辜心头一紧,“我一定会记得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过多久,我都会记得。”

应泊用一种哀伤的眼神凝视着他,路从辜在这眼神下有些无所适从。应泊眉眼一弯,用指节敲敲手边的砖块,玩笑似的问:“就算我变成这块砖头,你也会记得我吗?”

“……又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路从辜垂下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应泊却故意凑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选文科,不会是为了我吧?”

闻言路从辜顿时一惊,慌忙抬起头,刚好与应泊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又一次心虚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只是觉得……也许可以在文科班作伴。我害怕新环境,有个熟悉的人会更容易适应……”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彻底隐没在风声里。应泊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听着,末了,轻声道:

“可我们终究要分开的。”

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心头,路从辜呼吸一滞,不大情愿地咕哝:“不、不是还有两年多么,你怎么就知道……”

“难不成,你连大学都打算跟我考一样的?”应泊哑然失笑,“我打算考师范,公费师范生,你家里应该不会让你去当老师吧?”

“说是这么说,那朱元璋讨饭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做皇帝呀,命运这种东西谁又说得准,万一就……”路从辜还在努力给自己找论据。应泊抬手刮刮他的鼻尖:

“你做老师还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去做警察吧,我很期待你穿警服的样子。”

“真的?”路从辜眼睛一亮,连忙说,“……其实我穿过的,我爸那身制服有点肥,不过看上去还挺帅。”

应泊笑意更浓:“穿过?不会是背着叔叔偷偷穿的吧?”

被戳破的路从辜干脆破罐破摔:“那又怎么样?你小时候没偷偷穿过你爸爸的西服吗?”

“我爸爸……我几乎没见过他。”应泊干笑两声。路从辜顿觉奇怪,便问:

“为什么?他工作也很忙吗?”

“我不知道,我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也许他只是不喜欢我。”应泊又把话题拐了回来,“对比一下,你爸爸很爱你,也很爱你妈妈。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才给你取这个名字吧?”

“也许吧……”路从辜一摊手,“那你呢,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据我妈自己说,当时是想取名叫‘应柏’,木字旁的那个,结果登记的时候人家打错了,只好用这个名字。”应泊自己都无奈地笑了,“其实区别不大,在她那里我一般叫小兔崽子。”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拍脑门:“我很喜欢你的名字,第一次听就觉得可爱。”

“可爱?”路从辜一头雾水,“为什么?”

应泊把两只手放到脸颊边,假装是两只翅膀,扑闪两下,嘟起嘴说:“咕咕咕,咕咕咕……”

路从辜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抬手要拍应泊的后背,对方却早有预判,起身就跑,两人你追我跑,笑声撞碎夜的寂静。

今夜愿有好梦。

年轻的躯体连伤口都恢复得快一些,路从辜住院休养半个多月就回到了学校。返校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应泊,想给他一个惊喜。

而路从辜也确实做到了,下午才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午觉刚醒的应泊懵懂地盯着他,揉了揉眼睛:

“我大概还没睡醒,再睡一会儿吧。”

多亏应泊一直在帮他补习功课,除了那些作业,路从辜基本没落下多少进度。不过,应泊似乎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仅每天放学要亲手把路从辜交给爷爷奶奶才放心,就连上学也坚决在他家楼下等他一起,为此甚至把起床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路从辜的爷爷奶奶每每在窗口看见这个小伙子,都会从早餐里拣一些装进袋子,嘱咐路从辜交给应泊。如果时间充裕,他们还会招手示意应泊上楼,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一起吃饭。

“我们走啦!”应泊自来熟地跟爷爷奶奶告别,拉住路从辜的手,摸索着十指相扣。路从辜心尖一颤——牵到他的手了。

与艺术节一同临近的是运动会,班里开始焦头烂额地选拔上场的运动员,女生组还好,轻轻松松凑够人数交差,男生这边可就麻烦大了。全班总共九个男生,路从辜自己还负着伤不能上场,且每个班至少报名五个项目,所有男生都拼了命地往后躲,很不给路从辜这个体委面子。

“你怎么不找应泊报名?”有人愤愤不平地问。